第19章 四別春寒
- 南十字二
- 欲行蒹葭
- 4189字
- 2025-02-28 09:22:51
[我給你一個孤身一人教徒的虔誠,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將千百遍地端詳你,如覲神明。]
[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我該以何度過——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枯葉和冬天的風雪?]
侯千鳥下意識地站在火車站外的臺階上,想象著那里還坐著一顆“蔫不拉幾”的小白菜。因為他的面前空空如也——整個火車站外空無一人,只有清晨起來掃街的阿婆,一點一點拂去冬雪的痕跡。
當絕對的吵鬧驟變為冷清,沒人能在瞬間適應得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拎起行李包健步如飛。現在還不是傷感的時候,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確認。
他帶著一盒地道老BJ特產“稻香村”糕點,一提牛奶,一袋米和一壺油,敲開了輔導員的家門。輔導員穿著地道的老BJ大褂,地道的老北京布鞋,理著地道的老BJ板寸,開口也是地道的老BJ味兒。
簡單的寒暄之后,侯千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輔導員雖然有些為難,但是自己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還是打開了校園內部系統。短暫的幾分鐘檢索之后,輔導員取下眼鏡倒吸一口涼氣:“我們學院并沒有‘雷伊曼’這個學生……”
“是不是……系統出錯了?”侯千鳥笑得有些難看。
“只要是在讀的學生,都可以查到檔案信息。”輔導員重新檢索了幾遍,都是無匹配名單,“也有可能是別的學院的,或許我的權限查不到也有可能。”輔導員試著安慰他,眼前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得可怕。
“那您有其他學院輔導員的聯系方式嗎?我試著和他們溝通一下。”
“這個……中國畫、書法、油畫、版畫、雕塑、壁畫、動畫、平面設計、產品設計、時裝設計、攝影藝術、數碼媒體藝術……大大小小十幾個學院,一個學院一個學院的輔導員問過去可不太現實。而且……再怎么說這也是別人的隱私……”輔導員盡量用委婉的語氣勸說他。
“請您一定要幫幫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侯千鳥快要哭出來了。
“試著去她的宿舍問問怎么樣?雖然現在還在寒假,宿舍也是有宿管在值班的。”輔導員給出一條可行的方案。
“真是太謝謝您了!我這就去!”侯千鳥匆匆鞠了一躬就跑了,留下地道的老BJ輔導員。
外面的積雪厚厚的,輔導員看著他在雪地上踉踉蹌蹌地奔跑,“真好啊,這樣。”他又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可是這樣,又一點都不好。”
宿管大媽正在費力地捆起一摞硬紙盒,她是美院的退休老教授了,下崗后又被學校返聘轉到后勤上,繼續為學校做著貢獻。從紅磚瓦房到現在的多媒體教室,宿管大媽見證了美院的發展歷程,隨之而見的還有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愛情。
見得多也就沒那么感觸了,每年都有男生在樓下擺著心形蠟燭追女孩兒,有的歷經磨難修成正果,更多的還是苦命的鴛鴦。她對待這棟宿舍樓的女學生有著嚴格的門禁制度,晚上11點之前必須回宿舍,不然就鎖上宿舍門,她不想年輕的女學生們在稀里糊涂的年紀做出稀里糊涂的事。不過如果她們真的回來晚了,宿管大媽也會在嚴厲訓斥她們之后開門的。
像今天這種小伙子,宿管大媽見得也很多,他殷勤地幫忙打著下手,她捆一摞硬紙盒的時間,身后的小伙子已經捆好了兩摞,而且放得整整齊齊。一米八多的大高個兒,皮膚白凈,長得也端莊,是個惹人喜歡的人。
不過這在宿管大媽這里可不吃香,外貌越是優秀的人,追起異性來也就越容易,正因為如此,他們也越不懂得珍惜。宿管大媽看慣了女學生哭著跑回來的樣子,眼睛紅紅的像是兔子。所以宿管大媽始終沒有理他,從開始到現在,無論小伙子說什么話,她都一心整理硬紙盒,全當他是空氣。然后他就什么都不問了,默默地一起幫忙整理。一般的小伙子這時候早就打退堂鼓了,宿管阿姨慢慢對他轉變了評價。
差不多一個小時過去了,本來要一個人整理一上午的硬紙盒,在小伙子的幫忙下提前完工了。她扭頭看看小伙子,還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態度,除了額頭上多了一點細密的汗珠。
“那就進來喝杯水吧。”宿管大媽頭也不回地進宿舍了。
侯千鳥如釋重負。
“如果早點這么努力的話,可能就不用這樣了吧。”宿管阿姨盯著他,想要看出一絲悔恨。這個小伙子懂事又有決心和毅力,不像是會在感情上犯錯誤的蠢貨。
“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是突然聯系不上她了,我們確定關系是在放假前的那一天,時間太倉促了,我還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知道她住在這個宿舍。”侯千鳥仔細地解釋著。
“學生證帶了嗎?”宿管大媽可不會憑借他的一己之言就透露女學生的信息。
“有的!”侯千鳥雙手遞上。
宿管大媽仔細檢驗著防偽花紋,又對比了照片和眼前的人,他看上去比照片上下巴尖了許多,想來是受了不少苦吧。
“名字?”宿管大媽翻出厚厚的記事簿,上面記錄著學生的信息。
“雷伊曼。”
“是個一米七多的小姑娘吧?長得也很漂亮,還拿過校長獎學金。”宿管大媽合上記事簿,那種漂亮又努力的小姑娘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對!”侯千鳥長舒一口氣,這說明雷伊曼真的是美院的學生。
“這個我幫不了你,她在一年前就退學了。”宿管大媽看著他。
“退學?一年前?”侯千鳥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自己這半年來朝夕相處的是一個鬼魅嗎?
“恩,一年前就退學了,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她家人來幫她收拾的東西。”宿管大媽回憶著。
“為什么退學?”侯千鳥的聲音顫抖著。
“我也不清楚,也挺遺憾的。”
最后的線索斷掉了。
之前為了極力避開雷伊曼,侯千鳥一直避免和她有過多的接觸,他不知道雷伊曼有哪些好朋友,不知道她在哪個班級,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他在“乖巧”又“冷漠”地配合著她瘋瘋傻傻,從一開始的厭惡,到后來的無所謂,再到尚可,直至最后一步的喜歡,他終于淪落到這個名為“愛”的無盡深淵。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他在刮著冷風的夜里漫步,步行街的人們多如沙海,火鍋店里賓客如云,越發襯得他形單影只。終于晃回了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宿管大伯一個人坐在一樓看電視。《魔幻手機》的男主也叫小千,這時候的傻妞剛好復活,一腳踹倒了牛魔王,宿管大伯發出熱烈的歡呼。
他打了個招呼就回宿舍了,他get不到傻妞復活的喜悅,因為他的“傻妞”可能真的要永遠消失了。他沒有開燈,也沒有洗漱,就那么直愣愣地爬上床,接近三四天的疲憊、憂慮和奔波一瞬間把他擊垮,寂靜無人的宿舍里鼾聲大震。
侯千鳥是在五點多的時候醒來的,他起床簡單洗漱了一下,宿舍六點多才開門,他就坐在床上看和雷伊曼的短信記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發了上千條短信,內容涉及問候,飯菜內容,每天的小驚喜的分享,思念的訴說……這些簡單又爛大街的情侶短信模板最終在幾天前永遠畫上了休止符,只剩下他單方面的疑惑、驚恐和不安。
他再一次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依舊是無人應答。他合上手機,起身出門。他沒有任何的目的和計劃可言,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繼續窩在宿舍里是不可能見到那個人的。
學校附近有一個新開的民間祈禱所,他剛來的時候還在建設中,隸屬于天主教會。他在那里和早起的老頭老太一起做著彌撒,神父在圣堂上手按《圣經》,信徒們嘴里念念有詞。他一句都不會背,但是從頭到尾都跟著大家一起一絲不茍,在這里他停留了將近一個小時。
出門后他又去了基都教會,這要是在德國,沒準兒他會被兩個有分歧的教會信徒群毆。基都教會的彌撒已經結束了,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聽教會人員唱歌。
如果說他接下來的行程,那么無非還是這些類似的地方,廣場教堂,救恩堂分堂,分享與服務教會……如果學校附近有寺廟的話,他大概也會虔誠地進去上炷香。
他聽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醫院的手術室,機場的候機廳,聆聽過更多的懺悔和祈禱。”他不知道雷伊曼有沒有住院,也不知道她會搭乘哪一班的飛機,他只能在這個晚冬的晴朗天氣里,來回奔赴在各個無可奈何之地,正大光明又卑微乞憐地向不同的主或者神訴求。他的心愿小小的,遠不到生老病死的嚴重地步,但也想讓人聽到。
時間一晃到了晚上,他重新踏上了回學校的路途,經過步行街的時候,四溢的香味刺激了他的嗅覺,他才想到來到BJ之后幾乎沒有吃過東西。
他在火鍋店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員熱情地上來介紹菜品,他機械地點頭,末了又要了一瓶地道的北京二鍋頭。雖然胃里空空的,但他還是沒什么胃口,他之所以坐下來,是因為在窗外看到了人們在店內頻頻舉杯。
無人和他舉杯,他就和玻璃櫥窗上的那個身影對飲,一杯又一杯濃烈的高度白酒進入食道,讓他覺得稍微暖和了一點。
酒意漸漸有點上頭了,他想到這家火鍋店他和雷伊曼也來過的。那時候天氣還很熱,他們兩個坐在店里大快朵頤,雷伊曼依舊動筷如風,不僅沒有野蠻粗魯的風氣,反而看著像是武林中的風云游俠。
游俠是要闖蕩天下的,而現在她真的走掉了。
越來越多的酒把他包裹起來,他看到了更多的雷伊曼,眉目生春,發潑漆煙。他的意識漸漸沉淪,倔強的飛鳥再也無力揮動它的翅膀。
他終于昏睡過去,朦朧中他聞到了某種熟悉的香氣,空曠悠遠,如故人千里來逢……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的黃昏了,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是輸液后留下的止血繃。他以前沒有昏迷過這么久,也許是這幾天太累了,他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好像前十九年的人生都只是一場夢。
他走到護士站的時候,護士告訴他送他過來的熱心市民已經替他付過醫藥費了,也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他只能對護士說聲“謝謝”。小護士忙著在鹽水瓶上寫病號名字,動筆如飛,語速也是如飛地給他交代注意事項。他再次低下頭說謝謝,然后看清了瓶身上那個龍飛鳳舞的名字——雷伊曼。
“踏破鐵鞋”“苦心人終不負”“驀然回首”……一瞬間無數的話在他腦海里浮現,他靜靜地站在護士臺前,眼淚像是穿成串的珠子。
這是一間位于重癥加護樓的獨立病房,送侯千鳥來醫院的熱心市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病史,所以工作人員就把他安排在了重癥加護樓,而這個“巧合”使得他見到了想見的人。
房間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病床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幅裱好的畫,上面印著侯千鳥的私章,不過畫的內容已經被巧妙地改過了,原本只是一個黑色的倩影側坐在草地上,現在是女孩兒躺在男孩兒的懷里,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再往右是一個簡易的衣柜,里面掛著五彩繽紛的漂亮衣服,旁邊搭著一個簡易的梳妝臺,口紅、眼影、眉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雜亂無章地擺放在臺面上,看來它們的主人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它們了。
大概她每天都是在這個房間里醒來的吧,靠著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妝容掩蓋掉那個蒼白脆弱的雷伊曼,變成顛倒眾生的模樣出現在侯千鳥面前。
他終于鼓起勇氣走近那張病床,端詳那張日思夜想的面龐。曾經的珠圓玉潤變成骨立形削,桃花般瑩潤的肌膚蒼白如紙,而原本潑墨修漆的長發也全部消失,露出蒼青色的靜脈……
他輕輕地俯下身環抱著昏睡的人,輕的像是在處理金箔上的塵埃。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聲音細如蚊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