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那一瞬間有光照在她身上，不如說是她在發光。]

[她是四時之春，三日之月[①]，她是世俗里所有不再世俗的集合。]

[①]三日之月：即三日月，特指陰歷初三夜的月亮（或者是在這日前后兩天的弓形彎月），可以理解為月牙兒或者蛾眉月，在此之后月亮每天都在愈加明亮圓滿。它代表著初生、希望、純凈無邪，以及正在上升的美好。

朝海是一座濱海的小城，但是由于它背靠群山，無法和廣袤的大陸產生更大的聯系，所以千年以來它前進的步伐始終比新時代要慢半拍。近些年來隨著高速公路的修建，國家終于把發展的目光投向了這座小城，于是朝海慢慢地發展成了一個小小的海港，外來的商人和投資者絡繹不絕。甚至還有超過9層的郵輪開始在朝海靠岸，因為這里的停泊費用比大型海港更加便宜，而且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可以讓旅客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隨著朝海漸漸浮上世界的舞臺，不少外地人對它的名字產生了疑問，因為“朝”是多音字，既可以讀zhāo，也可以讀cháo。其實不只是外地人有疑惑，本地人也是這樣。有機構對不同年齡段的朝海本地人進行的網絡問卷調查結果顯示：有63%的人覺得讀zhāo，37%的人覺得讀cháo。這下可難壞了地方政府，于是這個問題被層層上報，最終到了省政府的手里。省政府將這個問題委托給了省文協和朝海地方文協。

兩個協會的專家聚在一起翻閱古籍文獻，從朝海的現在一直追溯到它的起源，又從字義詞義語法讀音的優美方面進行探討，歷時半個月，最終敲定了zhāo海這個叫法。zhāo有早上，積極向上和蓬勃的含義，是個美好的象征；而cháo海，解釋起來就是朝著海的意思，太過直白且沒有美學。

不過小百合還是覺得讀cháo海比較好，因為她最近正在讀海子的詩集，那個浪漫至死的年輕詩人寫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且還有一點讓她覺得朝海和這句詩的主人心意暗合，幾千年來，由于不便的交通，朝海的子民只能傍海而生。海子海子，朝海的子民都是大海的孩子。

小百合此刻正站在海岸邊吹風，東海特有的濕潤暖風中夾雜著淡淡的海腥味。最近刷抖音的時候小百合經常看到一個名叫“童年的味道”的話題，大概是說大家小時候吃的零食的味道，一般都是衛龍小辣條、娃哈哈AD鈣奶、老冰棍，跳跳糖之類的。但是小百合第一眼看到這個話題的時候，腦海里浮現出的味道卻是腥味。海魚的腥味、海帶的腥味、海風的腥味、以及那個早出晚歸打魚的男人身上浸潤著的腥味，各種各樣的腥味。

小百合祖上代代都是漁民，她的先祖們在夜半時分起身收拾漁具行囊，在破曉時分踏上歸途，當清晨略顯清涼的海風吹進魚市的時候，女人們會領著孩子前來迎接家主。但并不是每一次出海所有男人都能回來，在那個被稱作“蠻荒”的時代，沒有專業的技術和設備，大海有時候也會帶走他們。但是沒有辦法，不出海就要翻山，否則是沒有足夠的食物來養活家人的。為了活下去，人們只能生下更多的孩子，這樣老大死了的話，還有老二這個替補。

這都是小百合小時候媽媽給她講的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她的父親總是出海，她就在媽媽的故事和懷抱里長大。現在出海打漁已經很安全了，柴油舵機，鐵皮船，尼龍拖網，救生設備，海域救援隊，天氣預報，已經很少會有人在出海打魚的時候喪生。

小百合的水性也很好，風平浪靜的時候她可以不借助任何設備游上兩公里。但是父親沒有帶她出過一次海，每次小百合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跟在父親身后，那個沉默的男人就會扭過頭用“拒絕”的眼神看著她，“祖訓規定，只有男人才能出海。”

久而久之，小百合漸漸產生了父親不喜歡女孩的念頭，那個偉岸的身影在她眼里漸漸變得討厭起來。她拒絕跟他說話，也不再讓他用粗大的手掌撫摸她的腦袋。母親看著這對鬧別扭的父女會心一笑。當晚母親敲開了小百合的房門，“你知道為什么你父親不讓你出海嗎？”

“因為我不是男孩唄！”小百合氣鼓鼓的。

“那我們家有幾個孩子？”

“就我一個呀，媽媽你問這個干嗎？”

“哎呀，還沒有想通嗎？”母親揉揉她的小腦袋，“那我們為什么不再要一個男孩呀？我和你父親還沒老到不能給你生個弟弟。”

小百合呆住了，的確作為朝海人一家不會像以前那樣有十幾個孩子，但在她的認知里，一家有兩三個孩子是很正常的，她的同齡小伙伴大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之類的，只有她是獨生女。

“當年你出生的時候，我以為你父親會對我說再生個男孩吧，可是他一口就回絕了，還自己去做了結扎。他在病房里抱著你輕柔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咱們家這下可是有了個公主呀，一定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要讓她覺得來到咱們家真是太好了。”

小百合終于意識到自己讓父親有多傷心了，她主動跑到父親身邊，把他的大手放在自己頭頂。

父親轉頭看著她，“其實我也很想帶你出一次海，那是我工作的場所，我很驕傲靠著這份工作養活了你和媽媽。但是出海對你來說還是太危險了，所以我始終沒有同意。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去的，你知道嗎，有那種橫跨大洋的郵輪，有的甚至有十幾層那么高。”

父親用他黝黑粗大的手在空中比劃著。透過那雙手，小百合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么高的郵輪，在寂靜的海面上游曳，笙歌幽細，燈火通明，仿佛童話里永不淪陷的城堡。“等我攢夠了錢，我就會帶上你這個小公主還有媽媽，一起登船，住在總統套房里游遍整個海洋。”父親重新把手放在小百合的頭頂憐愛地撫摸著。

“恩，我們一起去！”小百合燦爛地笑了。

從那以后風雨無阻，小百合總是和媽媽一起到海岸邊迎接回來的父親。父親卸魚后就回去休息了。小百合就幫助媽媽一起賣魚，她會故意挑一些還在待售期的好魚塞給那些殘疾的或者年紀大的收入不高的人，而且只收便宜一半的價格。另外小百合的腦瓜很好使，每種魚的價錢都能夠熟記于心，幾斤幾兩的魚應該收多少錢，她很快就可以心算出來，根本不需要借助計算器。買魚的客人們都夸她冰雪聰明，心腸又好，說她是古代朝海的公主轉世。

這樣的夸贊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整個魚市的人們都開始以“公主”來稱呼她了。而當事人小百合每次聽到都會羞紅了臉，雖然她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沒辦法——她實在是太害羞了。

小百合當然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公主，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公主。小百合的父親排行十三，是老幺。在父親的那個年代，一家有十幾個孩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所以小百合有大伯、二叔、三嬸……一直到十二叔，十二個叔叔嬸嬸，再加上排行十三的父親，這的確是一個堪稱龐大的家族。

但是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出現了，小百合的十二位叔叔嬸嬸各自成家立業后，沒有一家生出過閨女，全是渾小子。旁人都羨慕得不行，說小百合家祖上積德，一定會人丁興旺。但是這十二位爸爸們卻覺得很傷心，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小情人，難道自己上輩子這么可憐，沒有小情人，這輩子也這么可憐，沒有小棉襖？

所以當小百合的母親懷孕后，整個家族都在屏息以待，各種女孩兒衣服，小玩具，搖籃車，生活用品都成堆地被十二位叔叔嬸嬸送到小百合家中。小百合的母親望著整屋至少夠用到孩子12歲的裙子哭笑不得，“你們就沒想過這可能也是個男孩兒嗎？”

“那就也當成女孩兒來養，小時候男孩子穿女裝能消災！”小百合的三嬸義正詞嚴。

可能是十二位叔叔嬸嬸的恒心毅力感動了上蒼，也可能是小百合的父親不像其他十二位哥哥姐姐那樣上輩子混得太過砢磣，在朝海盛夏浪漫的六月，整個家族孫輩中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孩兒在產房里哭出了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聲。

這一聲點燃了整個家族的憐愛之心以及保護的欲望，每個人都覺得這個女孩是上天賜給家族的珍寶。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她的名字就帶著這樣美好的祝愿確定下來。產房外面，圍滿了她的親人，十二位叔叔嬸嬸，十二位叔叔嬸嬸的配偶，三十三位哥哥，以及最愛她的那個男人——她的父親。再加上產房中的母親，整整五十九位騎士嚴陣以待，朝海最幸福的公主由此誕生。

在蜜罐中長大的小百合并沒有得“公主病”，相反她有著公主一切的優點，漂亮、溫柔、聰慧、善解人意、也懂得感恩，但是唯一一點小毛病就是不是太落落大方。小百合覺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的叔叔嬸嬸還有哥哥們實在是太寵愛她了，很多時候即便是她做錯了，他們也堅持說她做得對。但是懂事的小百合往往會覺得這樣更加羞愧難耐，所以漸漸養成了動不動就會害羞臉紅的性格。這下叔叔嬸嬸還有哥哥們更加高興了，誰不喜歡嬌滴滴的小姑娘呢？

出海可以解決溫飽，但是并不能致富，隨著高速公路的修建，小百合的父親和叔叔嬸嬸們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在朝海開酒店。三面環山，一面環海的偏遠之地，并沒有太多的流動人口，這是一場豪賭。但是所有的家人們都沒有后退半步，貸款、買地、酒店設計、建造，竣工。龐大的工程按部就班地進行，父親和叔叔嬸嬸們事必躬親。那時候小百合還在上初中，每天晚上回來她都能看到父親臉上的疲憊和母親眼神中的擔憂。

現在小百合能體會到“改革春風吹滿地”這句歌詞中的喜悅了，因為家人們賭對了。改革的春風吹遍了朝海這座濱海的小城，它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化著。如果說幾年前它還是一個土氣的鄉下姑娘的話，現在它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成熟嫵媚的漂亮姐姐了。而父親和叔叔嬸嬸們的豪賭，也賺得盆滿缽滿。當年的小酒店一躍成為整個朝海最大的四星級度假酒店，遠渡重洋的旅客行商都愿意在這個濱海的小城稍稍駐足，欣賞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

畢業后小百合在家人們的強烈要求下，回到了朝海的酒店工作。小百合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她喜歡文學中的那種美。但是這個專業不太好找工作，所以填志愿的時候她也很糾結，想著要不還是報計算機或者電子商務這些熱門的專業。

她的哥哥們一致否決了小百合的想法，“喜歡什么就該學什么呀！”“人生只有一次，不能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女孩子就該學文學呀，學計算機會禿頭的！”“你不學文學我就去上吊……”

在哥哥們的輪番勸誘下，小百合稀里糊涂地選擇了自己喜歡的文學專業。踏進校園的第一步，小百合才對哥哥們的“詭計”恍然大悟，哥哥們之所以一致同意小百合選這個專業，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專業不好找工作，這樣的話小百合就只能回到朝海酒店工作，和家人們在一起。

他們給小百合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店前臺迎賓，朝九晚五帶薪年假，還有每周雙休，月薪兩萬！小百合有點哭笑不得，其實她也是朝海酒店的股東之一，父親把手中的一部分股權轉讓給了她，所以小百合每個月即便不工作也能拿到分紅。而且這個薪資委實是太高了，她的同學工資最高的也才六千出頭，還只有一月四休。

“這個工資是不是有點太高了？我覺得應該再降一點。”她小心翼翼地提著意見。

“要我說還是十二哥這個黑心總裁給得太低了，要是我高低給十萬塊錢！”“瞅你那出息，我給十五萬！”“小了，格局小了，小百合這種會講英語的得二十萬！”“我看還是直接給股權的好，一個月就按1%來給……”此處省略剩余29位寵妹狂魔的豪言壯語。

小百合只好默默接下月薪兩萬的工作。不得不說小百合的確做得很好，她的身材頎長，長相甜美，笑容可親，服務耐心周到，也可以和外國游客交流，酒店的回頭客也漸漸多了起來。但是有一些外國男性游客實在是太過熱情，經常想要約小百合出去吃飯，還想要她的聯系方式，而害羞的小百合往往不知道怎么處理。小百合的哥哥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萬一哪一天小百合被外國佬釣走了怎么辦！所以當小百合提出想要換一份工作的時候，哥哥們一致同意給小百合安排一份幕后的工作。

在經過長達兩個月的培訓后，小百合學完了會計的基本課程，逐漸開始跟隨酒店的會計師一起工作，她的薪資漲到了四萬塊。“對著電腦的工作影響身體健康，所以再加一部分健康費。”給她開工資的十二哥合理地解釋著。

現在小百合的父親已經不出海打魚了，所以他的身上也不再有那種淡淡的海腥味，小百合在酒店有一套自己的專屬房間，每天都有服務員打掃，服務員會在她的枕頭上噴上助眠的薰衣草香水，她自己也有各式各樣的香水。腥味正在像她的童年那樣離她越來越遠，只在偶爾某個相熟的瞬間闖入她的腦海，讓她不經意間想起過去。

小百合不討厭腥味，準確地說是她不討厭過去。現在她吃得很好穿得也很好，但是以前她也可以吃飽穿暖；現在父母叔叔嬸嬸還有哥哥們對她很寵溺，以前也是這樣。她覺得自己應該感激過去，正是過去的每一天才有現在的自己。生活中總有些東西是要慢慢流逝的，一路前行一路忘卻，比如童年，比如童年的腥味。趁你還能記得的時候，就好好懷念。所以小百合總會在閑暇的時候一個人來海邊吹吹海風，海風里的腥味會喚醒她那些同樣美好但正在淡去的回憶。

碩大的明月從海平面升起，半輪在天，半輪掩水，波光粼粼，海風中夾雜著絲絲涼意。“今天的童年味道補充完畢！”小百合做了個袋鼠搖手的動作，這是她新從網絡上學到的動作，做完后感覺整個人都心情舒暢。

“元氣小百合選手現在開始沖刺，目標——朝海大酒店！”她沿著蜿蜒的小路小跳步前進，靈動如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