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暮春，金陵城西隅的媚香樓浸在酥油般的細雨中。十八歲的陸云深勒馬橋頭時，正見著那頁薛濤箋從朱漆闌干飄落——箋上墨字被雨水洇得半暈，恰似他前夜讀罷《劍南詩稿》時，硯中未干的殘淚。

“公子留步！“

一聲清叱破開雨簾。陸云深抬眼望去，但見二樓茜紗窗內探出半幅杏子紅綾袖，指尖還沾著新研的松煙墨。待要細看，那窗欞卻“吱呀“合攏，唯余雕花隙間漏出幾縷沉水香。

忽聽得岸邊喧嘩大作。幾個錦衣紈绔圍住艘油壁車，為首的手持折扇挑起垂簾：“蘇姑娘既稱病謝客半月，怎的今朝冒雨往雞鳴寺供墨蘭？莫不是嫌棄我等胸無點墨...“話音未落，車內擲出個青瓷筆洗，在青石板上迸作漫天冰紋。

陸云深瞥見車內女子側影，心頭驀地一緊。那蹙眉的神態竟似曾相識，恍若去歲在虎丘劍池畔見著的元代倪瓚《幽澗寒松圖》，枯筆淡墨間自有一段嶙峋風骨。待要催馬上前，卻見紈绔們已拽住韁繩，驚得拉車老馬揚蹄嘶鳴。

“諸位可知'焚琴煮鶴'典出何處？“

陸云深滾鞍下馬，玄色披風掃落一串雨珠。也不待應答，徑自吟道：“《云仙雜記》載，李義山見人斫松制薪，嘆曰'此子必焚琴煮鶴'——“折扇啪地打在他肩上，濺起的水花沾濕了懷中《陶庵夢憶》。

“酸丁討打！“

紈绔的拳頭尚未落下，忽聞車簾內飄出句：“公子既知李義山，可解得'春蠶到死絲方盡'下句？“聲如碎玉投壺，驚得柳枝上棲著的白鷺乍然飛去。

“蠟炬成灰淚始干。“陸云深脫口應道。話音方落，車中擲出方素帕，正罩住紈绔頭臉。待眾人扯開這鮫綃帳似的織物，只見帕角繡著帶雨海棠，旁書小楷：“請陸公子代掃落花。“

待追至長板橋頭，那油壁車早隱入煙雨。唯余車轍間躺著枚羊脂玉簪，簪頭雕成未綻的墨蘭。陸云深俯身拾起時，忽覺指尖刺痛——花苞里竟藏著根銀針，針上淬的孔雀藍在雨中泛著幽光。

“好個帶刺的解語花。“

他望著秦淮河上漸遠的燈影，渾然不覺懷中《陶庵夢憶》已浸透雨水。暮色里傳來報恩寺的晚鐘，驚起滿河畫舫的琵琶聲，卻掩不住東南方隱隱雷鳴——那是三月前攻破襄陽的張獻忠，正將烽火燒向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