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的時候,我問同桌,你奶奶的眼睛怎么了,他說是被爺爺打瞎的,可十幾年過去了,我對這件事還是記憶猶新。
1986年初春,在外地工作的我接到家里的信息,說奶奶病重的噩耗,我哭著趕回家里。
老房子門前,櫻桃樹已經開出了花苞,桂花樹長出了新芽,池塘里冒出了幾朵早期的花蕾和花朵,可堂前喜歡坐在椅子上的老婦人卻再也看不到這一景象了。
以前總是看見奶奶一個人坐著椅子上,出神地看著這一些景象,有時候看著看著,奶奶就流著淚,可她每次都說風起了,泥土迷了眼。
走進里屋,昏暗的房間里依稀傳出哭泣聲,煤燈上的火焰肆意吞噬著整個房間里的人,木床旁圍著幾個熟悉的身影,可木床上才幾個月不見的瘦弱的身影更加瘦弱。
我走到木床旁,母親看見了我后,俯身湊近奶奶的耳朵旁輕聲到:媽,小飛回來了,回來看你了,你睜眼看看他吧!媽,你看看小飛吧!
嘶啞的聲音在呼喊沉睡的老人,可那老人只是眼皮輕輕地抬動了一下,沒有任何的回應。不知是沒有了力氣還是怪眼前的人來的那么晚。
我俯身湊近奶奶的耳旁,輕聲地說:奶奶,你說的柳屯柳家我找到了,找到了祖母她們了,她們很想念你。你睜眼快快好起來,我陪你去見她們,奶奶,可好?
茂盛的頭發抽出了許多的白絲,只掉落幾顆牙齒,歲月感的美顏婦人此刻靜悄悄躺在木床上。
聽完我說的話,奶奶的眼皮抬的更加厲害些,可惜還是失敗了。細微的聲音從奶奶的嘴里傳出,我聽了半天都沒有聽出來說了什么!
一旁的母親說奶奶說的是:
媽媽。
回家。
每當有人來看她的時候,奶奶總是喃喃自語著,吐出這幾個字。
當晚在外屋睡覺的我,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喊著:媽、媽,你不要丟下我啊!媽,你睜眼,你說說話。
一句句的喊聲,喊醒了我,喊碎了心,喊破了天。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實,那么的不可信,那個瘦小的女人走了,她離開了我,不要我母親了!
母親說奶奶是帶著笑容走著,她走的時候說她的媽媽來接她了。
奶奶的皮膚白凈,一手纖纖毛筆字,自己的帕子內衫都繡了花,糊窗的白紙描繪了鳥兒飛躍花與樹,她坐在檐下,一把口琴就能吹奏吸引我們靜聽的小曲兒。
小時候,在堂前總是喜歡圍著奶奶,讓她給我們講講西游記里的孫大圣是如何降服妖怪的,講講哪吒怎么可以長這么多腦袋和手的……
我的爺爺當過是匪,恰逢生在那個年代。后來聽說他們是由國家解放了,分了土地,做了莊稼漢。
可惜我小的時候,不懂奶奶的腳為什么那么小,為什么下不了地,為什么生了七個孩子她親手掐死了三個,也不懂爺爺死時她哭笑不得說報應。
奶奶總是對著爺爺板著臉,可對我們后輩確是慈眉善目的。那時,年紀很小的我們總是想不清楚老兩口之間能有什么恩怨,可以分吃、分床十幾年,更不懂那年代的她為什么強烈要我們在她死后火葬,灰與碑也不入我們家族祖地祠堂。
奶奶的生命中為了孩子偉大了七次,可惜只有四個子女存活,老大、老二、老三被奶奶親手掐死了,那個瘦小的女性做了三次刻骨銘心的決定。
父親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嫁人了。聽奶奶說:大姑和二姑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的連家也回不來。奶奶也長說,回不來最好,她也希望我以后也不要回家了。
那時,我并不明白為什么一個母親不喜歡看見自己的女兒。
可惜我只見過三姑,她就嫁在隔壁村的一個殺豬的屠夫。三姑也是一個瘦小的女性,左手有點殘疾的樣子,她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聽說生兒子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就沒有活過來。
我的記憶中,三姑好像沒有怎么回娘家來,可每次回家就往奶奶的里屋坐著,不怎么說話,也不見怎么和爺爺與父親講話。
奶奶去世后,三姑和母親哭得幾度昏厥,旁人都看得十分動容。他們怎么都想不清楚一個兒媳居然哭得如此稀里嘩啦的。
母親根據奶奶的遺囑,將她的骨灰埋在只有她們兩個知道的地方,我們后輩只知道肯定是離家族祖地很遠的地方。
奶奶和母親的關系很好,旁人都看得出來,奶奶待母親比待自己的兒子還親。奶奶常說,都是苦命的人,我不待她,她可怎么活!
在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去外地做生意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從那起,母親臉上的疤痕逐漸變淡了,最后消失沒有了。奶奶和母親的關系似乎更加好了,每晚她們兩個總是聊天到深夜。
母親很勤勞,家里屋外都是她在操勞。小時候,總是看不見父親,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自從爺爺去世后,家里的重擔就由父親擔起來了,可是父親一出門就是幾個月,也不見得一分一毫帶回來,全家的生計都靠母親幫別人納鞋底、做零工等換一點油、鹽。
每次父親回家,身上總是彌漫著重重的煙酒味道,回到家總是翻箱倒柜地尋找著東西。那時總是聽著父親的謾罵聲和母親的抽泣聲。
那時,奶奶總是帶著我去里屋,在她的床上躺著,她開始給我們講孫大圣打妖怪的故事。
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著母親的身旁了。母親搖曳著手中的扇子,拍打著蚊子,這種場景好多次了。
奶奶依然坐在堂前的椅子上眺望著遠方,父親肯定又出所謂的遠門做生意了,而母親手上,臉上的疤痕又添加了幾條。
1964年的初夏,白天的時候蟬歡喜的很,一直聒噪著;堂前的螞蟻不停地運輸的食物;梧桐樹上偶爾傳出幾聲喜鵲的聲音。突然,夜晚一聲驚雷炸響,隨之下起了臉盆似的大雨。
父親回家了,像以前一樣,又來家里翻找錢財了。
奶奶依然抱著我去了里屋的木床上講著孫大圣降妖的故事。只是和以往不一樣的是,我醒來的時候還是在里屋奶奶的木床上躺著,沒有母親的拍打蚊子和陪伴,我開始了哭泣。
許久過后,奶奶姍姍來遲,母親也隨之而來了。母親伸出雙手抱我的時候,我發現母親的手指上占滿了泥土和少許的傷口。
只是從這次后,父親外出做生意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后來有人說,父親在外面做大生意,掙大錢不要這個家了;也有人說,父親在外面賭錢輸了,欠了別人很多錢,躲起來了;也有人說,父親在那次大雨回家后就再也沒有看見過……
以前,感嘆那個年代的愛情太純粹了,沒有高額的彩禮,沒有三金、五金的煩惱,沒有車房的壓力,一生只愛一個人。
現在看來沒有離婚只有喪偶的年代,束縛了多少女性的自由。原以為這樣的年代,這樣的一個很忠貞不渝的愛情故事,是值得贊揚的,可現在才知道這樣的年代可能是一個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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