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銅鈴被塞北的風吹得七零八落時,馮綺夢正勒馬停在黃楊木匾額前。
褪色的“如意棧“三字被斜陽劈成兩半,像道結痂的舊傷疤。
“姑娘打尖還是住店?“駝背掌柜從算盤珠子里抬起頭,渾濁眼珠倒映著馮綺夢發間的九鸞釵。
柜臺后晾著的臘肉滴下暗紅油漬,正落在她繡金線馬靴前半寸。
馮綺夢將碎銀拍在沾著茶垢的桌面上,余光瞥見東窗下嗑瓜子的老婦突然挺直脊背。
八仙桌旁斗蟋蟀的兩個貨郎停下竹簽,其中一人袖口露出截青灰色刺青——像是半截斷尾蝎子。
“聽說掌柜的能弄到二十年的竹葉青?“她故意將盛滿密函的銅盆往桌沿推了推,銅盆邊緣的螭虎紋與木紋重疊的剎那,后院馬廄傳來鐵器相撞的脆響。
駝背掌柜的算盤珠突然卡在第七檔,“竹葉青沒有,倒有新到的鶴頂紅。“他枯枝般的手指擦過馮綺夢手背,在桌面留下道朱砂印痕,與銅盆里密函的灑金紋路如出一轍。
第三盞油燈爆出燈花時,馮綺夢腕間的纏臂金突然絞緊皮肉。
她佯裝失手打翻茶盞,滾燙的茶水潑向身后舉著托盤的店小二。
那人凌空翻躍避開熱霧的動作太過利落,腰間軟劍割裂空氣的嗡鳴驚碎了滿室死寂。
“動手!“
老婦掀翻竹簍揚出漫天毒蒺藜的瞬間,馮綺夢已踹翻酸枝木桌擋在身前。
淬毒暗器釘入木紋的聲音像驟雨打芭蕉,她反手扯下柜臺掛著的臘肉擲向房梁,油膩腥氣霎時蒙住三柄劈來的鋼刀。
“司禮監給了你們多少買命錢?“她旋身躲過蝎尾鉤時,發間九鸞釵突然勾住橫梁垂落的麻繩。
懸在梁上的風干野雉嘩啦啦墜落,正砸中持雙戟的殺手天靈蓋。
馮綺夢撞碎后窗跌進馬廄時,左肩已浸透半幅鮮血。
草料堆里竄起的火星灼痛她眼角,恍惚看見十二歲那年賀景軒在太液池畔揮劍斬落的柳枝。
殘破的密函從銅盆里飛散開來,某張灑金箋被火舌舔舐的瞬間,她突然看清背面透光的紋路——那分明是縮小百倍的鎖蛟鏈圖紙。
追兵腳步碾碎枯枝的剎那,她發間的九鸞釵突然迸出刺目金光。
劇痛從太陽穴炸開的瞬間,無數陌生記憶如決堤洪水涌來,最清晰的畫面竟是三日后自己躺在亂葬崗的尸堆里,心口插著柄刻蟒紋的短刀。
九鸞釵的金光如游龍入水,在馮綺夢瞳孔深處攪起漩渦。
她咬破舌尖強撐清明,任由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在血脈里奔涌——黑衣殺手三日前在酒肆擦拭彎刀時,曾對著銅鏡將喉間藥膏抹偏了半寸。
“就是現在!“馮綺夢突然仰面后折,腰肢幾乎貼地。
淬毒的蝎尾鉤擦著鼻尖掠過時,她袖中飛出的銀針精準刺入對方喉結三寸下的青斑。
那殺手頓時像被抽了筋的蛇,軟綿綿栽進冒著熱氣的馬糞堆里。
其余五人攻勢驟緩,馮綺夢趁機翻身躍上馬槽。
沾血的裙裾掃過草料時,她聽見賀景軒送她的纏臂金發出細碎鈴音——那是去年上元節,他親手將十二顆金鈴鐺穿進南海鮫絲時說的“千里共清輝“。
“雕蟲小技!“領頭的黑衣人突然扯下蒙面巾,露出半張被火燒過的臉。
他從齒縫吹出暗哨,客棧二樓頓時翻下六個手持諸葛連弩的灰衣人。
馮綺夢心頭一凜,這些弩機竟與前朝神機營的制式分毫不差。
劇痛如附骨之疽啃噬著她的神識,歷史洞察之眼帶來的眩暈感讓她險些握不住袖劍。
就在這時,馬廄外突然傳來熟悉的玉簫破空聲,十二支淬星釘將最前排的弩手釘死在栓馬樁上。
“阿夢接劍!“
賀景軒玄色大氅卷著塞北風雪破窗而入,劍穗上綴著的明月珰正撞碎一支偷襲的冷箭。
馮綺夢凌空接過他拋來的秋水劍,劍柄殘留的溫度燙得她眼眶發酸——這是去年秋獵時,他親手為她獵的白狼尾毛纏的劍柄。
雙劍合璧的剎那,整個馬廄都被凜冽劍氣蕩清陰霾。
賀景軒的劍招如潑墨山水般寫意,卻總能恰到好處補上馮綺夢因虛弱產生的破綻。
當第七個殺手被他挑斷手筋時,剩余眾人突然朝著不同方向潰逃。
“留活口!“馮綺夢急呼出聲,手中劍花挽住最近那人的腳踝。
誰知對方竟咬碎后槽牙的毒囊,青紫面色很快蔓延到被賀景軒挑開的面巾下——那人的太陽穴上赫然刺著半尾蝎子。
賀景軒反手將劍尖抵住最后一個活口的咽喉,卻發現對方瞳孔正在擴散。“是子午蠱。“他蹙眉用劍尖挑開殺手衣襟,心口處盤踞的蜈蚣狀紅痕已經發黑,“見血封喉,好狠的手段。“
馮綺夢撐著劍柄劇烈喘息,冷汗順著九鸞釵的金絲墜珠往下淌。
當賀景軒帶著松雪氣息的懷抱籠罩過來時,她嗅到他袖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你受傷了?“
“追兵在三十里外中了連環馬陣。“賀景軒將還溫著的羊皮水囊塞進她掌心,指尖輕輕拂過她染血的左肩,“倒是你...“他后半句話被馮綺夢突然傾覆的重量截斷,少女蒼白的面色比月光更讓他心驚。
馮綺夢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恍惚看見賀景軒撕下內衫衣袖。
繡著并蒂蓮的月白綢緞裹住她傷口時,有溫熱液體滴在她顫抖的眼睫上。
她很想告訴他別浪費皇后賜的鮫綃衣,卻聽見遠處傳來更夫敲打三更天的梆子聲。
晨霧漫過染血的栓馬樁時,馮綺夢在顛簸的馬車里醒來。
賀景軒外袍上沾著露水,正用劍尖撥弄從殺手身上搜出的銅牌。
那令牌邊緣殘留著半片魚鱗紋,與她懷中半塊虎符的缺口完美契合。
“你看這個。“賀景軒突然用劍挑起車簾,官道旁的老槐樹上釘著張灑金箋。
狂風卷過時,隱約露出背面鎖蛟鏈的紋樣——與他們昨夜燒毀的密函如出一轍。
馮綺夢握緊微微發燙的九鸞釵,釵頭鑲嵌的東珠倒映著賀景軒凝重的側臉。
當馬車轉過掛著招魂幡的岔路口時,她突然按住他執韁的手:“往南走,三日后揚州漕運碼頭有我們要找的人。“
賀景軒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他記得那個方向正通往馮家舊部最后的埋骨地。
少女掌心的溫度透過韁繩傳來,像燎原星火撞上他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