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漕運碼頭的晨霧里浮著魚腥氣,馮綺夢的繡鞋踩過青石板時,忽然被賀景軒攥住手腕。“當心絞盤。“他話音未落,吊著鐵鏈的船錨擦著她鬢角轟然墜地,驚起兩丈外槐樹上棲著的灰雀。
林大俠就是在灰雀振翅的剎那出現的。
那柄纏著紅綢的九環刀劈開晨霧時,馮綺夢正彎腰拾起飄落的灑金箋。
刀鋒堪堪停在她咽喉三寸處,持刀人卻突然大笑:“小娘子好膽色!“她仰頭看見絡腮胡里嵌著對酒窩,刀柄紅綢沾著昨夜新釀的桂花醪香氣。
“林某平生最恨暗箭傷人之輩。“壯漢收刀入鞘時,刀背九枚銅環撞出清越聲響。
他粗糲的指腹撫過馮綺夢遞來的銅牌魚鱗紋,“三日前漕幫七艘糧船沉在燕子磯,撈尸人從舵手懷里摸出過同樣紋路的鐵片。“
賀景軒突然將馮綺夢往身后一帶。
他玄色箭袖掃過林大俠腰間晃動的酒葫蘆,葫蘆底烙著的鎖蛟鏈暗紋,正與灑金箋背面的圖案嚴絲合縫。
馮綺夢捏著九鸞釵的指尖發白,東珠映出林大俠坦蕩的瞳仁——那里沒有她預想的陰霾。
“往東三十里有處葬龍谷。“林大俠拍開酒封猛灌一口,“沉船貨箱夾層里藏著用蛟血寫的輿圖,指向那里。“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胡須滴在銅牌上,魚鱗紋遇酒竟泛起幽藍磷光。
賀景軒的劍穗無風自動。
他記得十年前馮老將軍戰死前,八百里加急密函用的正是蛟血書。
少女突然踮腳湊近他耳畔:“林大俠的虎口繭,是馮家軍獨創的三環刀法磨出來的。“
葬龍谷的巖壁在暮色里泛著鐵銹紅,像干涸的血跡。
馮綺夢的披風掠過嶙峋怪石,九鸞釵突然發出蜂鳴。“等等!“她攥住賀景軒的腕帶,“這些石頭的排列......“話未說完,林大俠的九環刀已劈開巖縫里垂落的藤蔓。
濃霧從劈開的裂縫噴涌而出時,馮綺夢看見巖壁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鎖蛟鏈圖騰。
東珠驟然迸發的光芒里,無數黑衣殺手如同倒懸的蝙蝠從峭壁滑落。
賀景軒的劍尖挑飛三支淬毒弩箭,卻見林大俠的刀鋒被鐵鏈纏住——那些鎖鏈末端竟嵌著與虎符缺口吻合的魚鱗鐵片。
“接著!“馮綺夢拋出虎符的剎那,林大俠的刀柄紅綢突然斷裂。
染著桂花香的紅綢如血瀑展開時,她終于看清紅綢內側用金線繡著的馮字軍徽。
虎符與銅牌相撞迸出火星,林大俠的怒吼混著鎖鏈斷裂聲:“少將軍快走!“
賀景軒的鮫綃衣被利刃劃破,他反手將馮綺夢推進巖洞。
少女的后背撞上冰冷石壁,九鸞釵的東珠映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馮家軍陣亡將士的名字。
洞外傳來皮肉撕裂的悶響,她轉身時正看見林大俠用胸膛擋住刺向賀景軒的劍鋒。
“帶少將軍......“絡腮胡里涌出的血沫淹沒了話語,酒葫蘆滾落在地,潑出的酒液在刻滿名字的巖壁上蜿蜒成河。
馮綺夢的指甲摳進巖縫,掌心被九鸞釵的鸞鳥翅膀割破,血珠滴在東珠表面時,她忽然看見珠芯閃過金戈鐵馬的幻影。
賀景軒染血的手掌覆住她眼睛:“別看。“可溫熱血跡擋不住東珠愈來愈亮的光芒,馮綺夢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與百年前的戰鼓聲重疊。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時,九鸞釵突然燙得像塊烙鐵——這不該是落雪的時節。
九鸞釵灼燒般的溫度穿透掌心,馮綺夢望著洞外紛揚的六月飛雪,突然抓住賀景軒浸血的衣袖:“給我半刻鐘。“她指尖掐進掌心尚未凝固的傷口,劇痛激得東珠表面泛起漣漪——這是發動“歷史洞察之眼“的代價。
血色漫過瞳孔的剎那,整個巖洞突然褪去顏色。
馮綺夢踉蹌著扶住石壁,那些刀刻斧鑿的將士名字竟在灰白視野里流動起來。
她順著蜿蜒的酒漬望去,血跡斑斑的“林“字最后一捺突然化作銀線,鉆進巖壁某處苔蘚覆蓋的裂縫。
“東南角......“她喘息著指向黑暗深處,喉間涌起鐵銹味,“有前朝修建的運兵密道。“話音未落,九鸞釵驟然黯淡,虛汗瞬間浸透三重錦衣。
賀景軒攬住她下墜的腰身時,她看見男人脖頸新添的傷口還在滲血,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林大俠撕下衣擺裹住腹部的劍傷,九環刀劈在巖縫發出鏗鏘之聲:“少將軍帶路!“刀背銅環與山石相撞迸出火星,照亮了苔蘚下兩尺見方的青銅獸首。
馮綺夢沾血的手指按上獸目,銹跡斑斑的機關齒輪突然發出清越鳴響,仿佛百年前馮家軍出征時的號角。
“當心流矢!“賀景軒旋身將馮綺夢護在懷里,三支弩箭擦著他后背釘入石壁。
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密道石階上殘留著凌亂的腳印,看紋路竟是半月前新踩的。
林大俠突然悶哼一聲,馮綺夢轉頭看見他肩頭插著半截斷箭,暗紅的血正順著九環刀的血槽往下淌。
“他們早知密道所在。“賀景軒劍尖挑起臺階縫隙里的金絲,那縷在黑暗中泛著幽光的細絲,與三日前漕幫沉船中發現的漁網纏金線如出一轍。
馮綺夢的指甲幾乎掐進他臂膀,虛弱感如潮水漫上四肢百骸,卻仍強撐著指向轉角:“左側第七塊磚......“
林大俠的刀柄重重砸向磚縫,暗格彈開的瞬間,成堆的桐油罐骨碌碌滾出來。
賀景軒解下鮫綃外袍拋在油上,火折子擦過石壁的剎那,烈焰如赤龍般吞噬了追兵。
熱浪掀飛馮綺夢的絹帕,她恍惚看見帕角繡著的并蒂蓮在火光中舒展,就像賀景軒昨夜在客棧燈下為她補衣時的模樣。
“抓緊我。“賀景軒的聲音混著血腥氣拂過耳畔,他左手持劍格開飛石,右臂始終將馮綺夢護在身側。
密道頂部落下的碎石劃破他額角,血珠滴在馮綺夢蒼白的唇上,咸澀中帶著桂花釀的余香——是方才林大俠酒葫蘆潑灑時沾染的。
七道彎折后,月光從頭頂的青銅網格漏下來。
林大俠用刀柄撬開最后一道閘門時,馮綺夢看見他虎口開裂的舊傷疤,那形狀與父親兵書里繪制的三環刀握法完全吻合。
清涼的夜風涌進密道,帶著江畔蘆葦的沙沙聲。
“上船!“林大俠斬斷岸邊纜繩,烏篷船晃動的瞬間,追兵的怒吼已被江水吞沒大半。
馮綺夢跌坐在船頭,看著賀景軒撕開衣袖為她包扎掌心的傷口。
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包扎的動作卻穩得像在擦拭佩劍。
林大俠忽然大笑,震得船頭驚起兩只白鷺:“當年馮老將軍給夫人描眉,也是這般神情。“他扯下酒葫蘆殘存的半截紅綢拋進江中,馮家軍徽在月光下泛著金芒,“少將軍可知,這鎖蛟鏈的缺口......“
話音戛然而止。
馮綺夢突然抓住那片順流而下的紅綢,金線刺繡的紋路在沾水后顯出新痕——本該完整的馮字軍徽,右下角竟多出個蛇形標記。
賀景軒的劍穗無風自動,與三日前他們在沉船貨箱夾層發現的密信蠟封如出一轍。
江霧漫過船舷時,馮綺夢聽見林大俠粗糲的嗓音混著櫓聲:“七日后......“后面的話被夜風吹散在蘆葦蕩里,唯有他腰間新換的酒葫蘆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葫蘆底部的鎖蛟鏈暗紋不知何時多了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