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窯火雖盡怨難消,情緣難續夢更遙
- 窯崗嶺秘事:窯與畫之謎
- 文若禾
- 2109字
- 2025-04-05 23:06:24
公元1096年農歷八月,窯崗嶺的秋夜早已褪去了夏日粘稠的暑氣,三座桂州窯盤踞在江畔,窯頂騰起的青煙與星河相接。十二歲的秦秋蕓踮腳去摘窯場旁盛開的桂花,素色裙裾掃過滿地碎瓷,發出細碎的嗚咽。
“當心釉毒!”少年清朗的嗓音驚得她踉蹌后退,繡鞋踩進松軟的窯泥。蔣至謙從窯口探出頭來,鼻尖沾著草木灰,手里握著半截測溫用的觀火鏡。月光淌過他束發的青布巾,在深褐色的瞳孔里凝成兩盞跳動的窯火。
“你來做什么?”秋蕓攥緊衣角略帶羞澀地問道,露水打濕的劉海貼在她的額前,她下意識地理了理。
少年并不回答,卻將觀火鏡橫在眼前,鏡片折射出漫天星子:“你看,碎瓷里的星星比天上還多。”他指尖撫過地上的青釉殘片,輕嘆一聲,“可惜了,再難燒出如冰似玉的青瓷了。“
秋蕓剛要伸手撿起那些青瓷殘片,遠處忽然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秦家老爺的暴喝混著蔣父的咳嗽聲撕破夜色,兩盞燈籠在窯場東頭劇烈晃動,光影中飛濺的瓷片像極了除夕夜的煙火。
“又是為那樽碎了的冰青釉。”至謙拉著秋蕓躲進窯洞,溫熱的手掌捂住她發涼的耳垂。去年冬至,官家訂制的青釉瓷尊在開窯時炸裂,秦家老爺就懷疑是窯工蔣初平偷換了釉方。
窯洞里的熱浪裹著松脂香,秋蕓數著洞壁上交錯的火痕,那些深淺不一的灼痕恰似母親臨終前手背的脈絡。至謙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層層剝開是塊桂花酥,糖屑間粘著張泛黃的《桂窯秘錄》殘頁。
“等我能掌窯了,定要復燒月白凝脂釉,到時給你燒一個玉壺春瓶,每天插不同的花。”少年擦拭了一下頁角焦痕,那里似乎藏著桂江山水與釉方密語,“我Yiā(爹)說桂州窯的秘釉,非得用桂江源頭之水調釉,在窯神廟祭過窯火才能成器。”
秋蕓含著半塊糖,看月光在觀火鏡中碎成粼粼的江水。她忽然希望這場爭吵永遠不要停歇,好讓窯洞里的光陰凝成釉料,將此刻封存在永恒的窯變中。
然而隨著景德鎮瓷器的興起,桂州窯出的陶瓷行市大不如從前,秦家的陶罐青瓷經營日趨困難。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窯工在一次建窯時不慎從上面摔下,后腦勺撞到一塊青石板,當場人就沒了。秦家老爺雖有一兒一女,無奈兒子自小驕縱,難成大器。眼見窯場難以維系,他唯愿女兒找個家境殷實的人家,多少能幫襯重振起家業。
秋蕓又何嘗不明白父親的心思,但她早已心有所屬,奈何一閨中女子如何明說,但凡有人上門說媒,只是以各種緣由一一婉拒。
蔣至謙雖自小跟著父親住在秦家,秦家老爺也知其聰敏好學,只可惜出身低微,實在門不當戶不對,蔣初平出事后,秦家老爺補貼了他些生活銀兩便將其辭退了。“多情自古傷離別”。至謙未跟秋蕓告別就匆匆帶著母親走了,走得不舍卻又無可奈何。等待他的是太多的未知,他不能讓秋蕓跟著自己受苦。幾天后,秋蕓才得知至謙已經走了。縱使她苦苦哀求,父親也沒告知她至謙的去處,只是把至謙手繪的一幅山水畫交給了她。畫中正是他們曾經一起暢想過的生活,山水環繞而居,制瓷燒窯為生,平淡富足,生兒育女,代代相傳。可是至謙悄無聲息地走了,把她的心也帶走了。她想把畫撕碎,卻又不舍得,緊緊地拽在手里。漸漸地,淚眼模糊了她的雙眼,她開始抽泣,然后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
沒過幾年,秋蕓在父親的安排下嫁為人婦。蔣至謙帶著被辭退的銀兩一路往東走,在藤州一個窯場找到了活路。他是在窯場長大的,什么“土、火、柴、窯的關系”,“配制陶土、手工制坯、素燒成型、配釉上釉、復合窯燒”的流程,以及釉方的比例,這些他從小耳濡目染。在藤州的中和窯場,他踏實肯干,勤學技藝,很快就成了窯場的大師傅。街坊鄰居見小伙實誠能干,熱心幫著說媒拉纖。只是他心中尚有所念之人,對說親之事并不熱心。但“不娶無子,絕先祖祀”為不孝,恐母親催促,經媒人牽線,將蒼梧縣多賢鄉六堡一茶農家的女子娶回家中,至此在數百里之遙的藤州落地生根。
十余載春去秋來,一日,雨幕中忽然傳來中和窯開閘的轟鳴,幾重窯門次第洞開,蒸騰的水霧里浮動著翡翠色的光暈。蔣至謙赤著上身站在窯口,汗水沿著他的脊背滾落,在滿窯青瓷的輝光中化作一股涓涓細流。他手中那支青白瓷素紋高足小碗釉質輕薄細膩,白中泛青,青中透白,積釉處略帶水綠色。
“成了!”蔣至謙清亮的嗓音刺破雨簾,他捧著青白瓷碗的手在發抖。多少個日夜苦心琢磨,多少次釉方配比調整,他終于燒出這般瑩潤均勻的釉色。
青白瓷高足小碗的燒成讓蔣至謙成了遠近聞名的燒窯大師傅。消息很快傳到了秦家老爺那里,讓他更堅信蔣家偷了秦家的釉方和技法。氣惱之下,他定下了不允許秦家子孫與蔣姓通婚的族規,還把所有蔣姓窯工都趕走了。
青白釉或許只是蔣至謙一次偶然的機緣巧合,他更渴望燒成的是那款月白凝脂釉,他始終念念不忘的是要送給秋蕓一個玉壺春瓶。他知道,唯有用桂江源頭之水調釉才有希望。懷著這個執念,也為了完成母親與父親合葬的心愿,已近暮年的他又悄悄舉家回到了窯崗嶺。
光陰一去又數十載,物是人非。蔣至謙重新回到窯崗嶺時,秦家老爺早已故去,秋蕓原本就體弱,五十出頭也病逝了。
他給秋蕓那份褪色的承諾,就像畫里的夕陽,永遠懸在觸不到的遠方。他窮盡了最后的十幾年生命,也未能燒成秦家窯曾燒出過的冰青釉和月白釉。隨著桂州窯的衰落,秦家和蔣家的后世子孫們也漸漸對燒窯失去興趣,大都轉為務農了。曾經的窯史和祖輩的往事都被時光沖淡,只有那幅畫成了一代代流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