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窯磚好譽滿村 情絲難斷歲月沉
- 窯崗嶺秘事:窯與畫之謎
- 文若禾
- 7120字
- 2025-06-07 22:25:39
1981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窯崗嶺大片的油菜花開得爛漫,鮮艷的黃色花瓣隨風飄落在濕潤的泥土上。三歲多的王瑾妍扎著沖天小辮,蹲在田埂邊,小手捏著一根狗尾巴草,一邊逗弄著一只剛破繭的菜粉蝶,一邊聽姑姑講她小時候的趣事。
瑾妍出生那年,姑姑王素英在念小學六年級。瑾妍媽出了月子要出工掙工分,孩子沒人帶,奶奶便讓剛念完小學的姑姑輟學回家幫工了。
“Jiā(母親),我可以背著瑾妍去讀書的。”姑姑跟奶奶央求著,姑姑人聰明,學習成績在班上一直排在前面,但對那個年代的女孩子來說,讀書是一種奢望,況且姑姑已經念完了小學。家里七八口人等著吃飯,奶奶也得出工,實在沒辦法呀。
“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做什么,認識點字就行了。”奶奶狠心地說,眼里卻噙著淚水。
雖然姑姑現在講起這段往事時云淡風輕,但懂事后的瑾妍總覺得是自己耽誤了姑姑的人生,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還有那段剛學會煮飯的一次經歷,姑姑也給瑾妍講過好幾次。
“那時候我才六歲,剛學會煮飯。”姑姑一邊勾著頭花一邊笑著說,“有天晌午,我淘好米往鍋里倒,誰知鍋沒架穩,'嘩啦'一聲連米帶鍋翻進了灶灰里。”
小瑾妍咯咯直笑:“然后呢?”
“我嚇得呀,趕緊把米捧回鍋里,可白花花的米早沾滿了灰。”姑姑眼里閃著頑皮的光,“我怕你爺爺回來罵,就鉆進牛草堆里躲著,結果……”
“結果睡著啦!”瑾妍搶著說,這個結局她聽了幾數遍了。
“可不,等大家收工回來找不到我,你爺爺舉著竹條滿村子喊‘素英死哪去了’。”姑姑模仿著爺爺暴跳如雷的樣子,“我睡醒自己鉆出來,還是沒逃過一頓打。”
那時候,比我姑姑大些的人都挨過餓,把米粒看得像金子,掉進灰里也要一粒粒撿回來。姑姑躲進草堆,躲不過的是一鍋飯的份量——全家人半天的力氣,都在這白米里攢著呢。
灶膛的火熄了又生,日子再難,也沒人舍得糟蹋一口糧食。人們吃飯時總習慣把碗底刮得干干凈凈,連一粒飯黏在碗邊都要用指頭抹起來。看見孩子掉飯粒,會不自覺地彎腰去撿,仿佛那不是一粒米,而是從前餓得發慌時,夢里都不敢多想的奢望。
說完這些趣事,姑姑又給瑾妍背起了古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
“素英!”瑾妍正跟姑姑背著詩,不遠處,來放牛的念冬表姑朝她們這邊走了過來。
素英和念冬一起走到河邊扯了一些柳條過來,坐在草地上一邊編柳帽一邊聊著心事。
“念冬,你編的帽子歪了。”素英笑著伸手去調整,指尖不經意碰到念冬的耳垂,念冬剛打了耳洞,“哎呦”叫了一聲。
“有相好的啦?知道愛美了。”素英打趣地說,念冬的臉唰地紅了。
瑾妍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們,雖然年紀小,卻隱約感覺到姑姑和念冬表姑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她記得奶奶說過,念冬表姑是蔣家的養女,而蔣家和秦家因為祖上的恩怨,一直有著說不清的隔閡。可念冬表姑和秦啟誠舅表伯卻總是偷偷在江邊的竹林里碰面,有時還會塞給對方一小包酥糖或一些煮熟曬干的花生。
“瑾妍,過來!”王素英朝她招手,將編好的柳條帽戴在她頭上,“好看不?”
王瑾妍笑嘻嘻地點頭,又轉頭看向念冬:“表姑,你也給我編一個嘛!”
念冬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正要答應,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秦啟誠氣喘吁吁地跑來,臉色有些發白:“念冬,我爹……我爹讓我去相親。”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念冬的手指僵在半空,柳條從掌心滑落。王素英連忙拉住瑾妍的手,低聲道:“走,Niāng(姑姑)帶你去摘野莓。”
瑾妍被姑姑拽著走遠,卻忍不住好奇地回頭。她看見念冬表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而秦啟誠站在原地,拳頭攥得很緊。
1989年的夏天格外炎熱,村里的磚窯日夜不停地冒著青煙。包產到戶后,村民們不再掙工分,而是各家各戶燒磚、養魚、種馬蹄,日子漸漸紅火起來。秦家的窯磚燒得最好,磚體堅實,顏色紅艷,村里蓋新房的人家都爭著請秦啟良和秦啟誠兄弟倆幫忙燒磚。秦家是窯崗嶺勤勞致富的典范,成為村里第一個萬元戶,蓋起了一棟二層小樓。
1990年春,瑾妍爸花6000元買了生產隊的廢舊倉庫當宅基地,半年多下來,跟瑾妍媽倆人打磚、燒磚,也蓋起了自家二層樓。收完第二季稻子,曬干裝好入倉,所有要趕著時間做的農活忙完后,瑾妍爸媽帶著倆孩子從老祖屋搬到了新家。新房每一層都有四個房間,底層中間是廳堂,正中央供著祖宗的牌位。客人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掛在大廳里肅穆的“天地君親師位”香火牌匾,把最顯眼的位置留給列祖列宗,是廣西人對先人的尊重。廚房和雜物間則單獨建在旁邊,整棟房子寬敞明亮,比原來一大家子擠的老屋讓人覺得舒坦多了。
那時候農村的屋頂大都還是蓋的灰瓦片,蓋瓦前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上梁環節。上梁是很有講究的,時間一般選擇在上午,大多選擇農歷的初六、初八、十六、十八,二十六、二十八為吉日。整個上梁儀式包括多個步驟:祭梁、上梁、接包、拋梁和待匠。祭梁時會在大梁貼紅紙,擺上祭品;上梁時將大梁抬上屋頂;接包時放鞭炮并掛上寫著“上梁大吉”的紅綢布;拋梁時將饅頭、糖果、花生等拋向四周;待匠則是宴請工匠和親友,慶祝儀式圓滿完成。
瑾妍印象最深的就是拋梁了,大家哄搶饅頭糖果的場景充滿了歡聲笑語和熱鬧的氣氛。大人們紛紛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從天而降的饅頭,臉上洋溢著喜悅。孩子們也是興奮不已,他們跳躍著、笑著,爭奪著每一顆落下的糖,這些不僅僅是糖,更是孩子童年最甜的記憶。
入住新房的那天晚上,瑾妍和弟弟瑾軍跟著爺爺攀上木梯,爬到房頂。祖孫三人坐在瓦片上,整個窯崗嶺的夜景盡收眼底,一覽無余。夜空下,爺爺的旱煙袋明明滅滅,像一顆不肯睡去的星子。
“瞧見北斗勺柄轉的方向沒?”爺爺的煙桿在銀河里劃了道弧線,“當年我Yiā(爹)教我認星斗時,說那勺把子指東就是春,數數,是不是有七顆星?”十二歲的瑾妍第一次發現,那七顆星星原來連起來像一把勺子。她伸出食指,在夜空里慢慢描摹,覺得那勺柄像是要舀起整個銀河。
“Gàng(爺爺),”弟弟輕聲問,“你說,等我長大了,這些星星還會在原來的位置嗎?”
爺爺的煙袋又亮了起來,紅光映著他布滿皺紋的臉:“星星啊,比水稻抽穗還守時,哪個時候該在哪個地方都定好了的。”瑾妍數著北斗的星子,忽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它們一樣——永遠知道自己該在哪兒,該亮幾分光。
“情網情網最難闖,左右為難心迷惘,……是該遺忘,還是躲藏,如何逃過這張網”從樓下飄上來李玲玉的歌《情網》,是雙卡立體聲錄音機播放的,那是舅舅送的喬遷之禮。聽到這首歌,瑾妍忽然懂了念冬表姑跟啟誠舅表伯之間的情感,那是她小時候一直不理解的—原來有些人明明十指相扣著,卻早被命運寫成了兩行背道而馳的詩。
爺爺給家里買了一臺上海產的黑白電視機,17寸的,比老屋里那臺大了不少。想起早些年前,還住在老屋的時候,家里14寸的黑白電視機是讓瑾妍感到最好奇的東西。她一邊看著播放的動畫片,一邊琢磨著這小小的盒子里到底裝了什么。那時不管是什么電視劇還是動畫片,每天都只播一次,而且只有一兩集。還記得有一次,她被二表姐秦曉蓉硬拉著,陪她去一個同學家。
“瑾妍,走,我們先去徐秀鳳家看,再回來看你們家的,這樣我們就能看兩遍了。”瑾妍那時小,有點傻楞楞的,不過聽表姐說的挺認真,也就開心地跟著去了。回來再打開電視機,里面已經在播其他節目,自然不會再播當天那集《黑貓警長》了。打那以后,到點她就守在電視機前,《花仙子》、《圣斗士星矢》、《非凡的希瑞》……這些陪伴她童年的動畫片成了她心底永不褪色的星辰。這些童年看過的動畫片,像一串被時光磨亮的鑰匙,至今仍能打開她記憶深處那扇彩色的門。
“瑾妍,快下來,《渴望》開始了!”瑾妍媽在樓下扯著嗓子喊,主題曲已經響起“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
瑾妍和弟弟趕忙爬下木梯,“別急,慢點……”爺爺的叮囑被晚風吹散在夜色里。
小學畢業后,瑾妍考上離家約10公里的一所初中,過起了寄宿的校園生活,只有周末才騎車回家。
這年冬天,她聽說啟良大舅表伯被推選當上了村支書。大舅表伯人踏實能干,大家都很信任他,在村委會也熱心盡職盡責。可二舅表伯秦啟誠卻日漸沉默,常常一個人蹲在窯口,盯著跳動的火焰發呆。
一個周六的傍晚,瑾妍跟著奶奶去秦家送新蒸的糯米糕,正巧碰見蔣念冬和楊志珩從村口走來。楊志珩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高中畢業后參軍,退伍轉業到了鎮政府的后勤部,雖然外表粗獷,但待人溫和有禮。他手里拎著兩包紅糖,顯然是來蔣家提親的。
啟誠舅表伯站在窯邊,手里的鐵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念冬表姑低著頭,腳步匆匆,仿佛沒看見他。
瑾妍仰頭問奶奶:“念冬表姑是不是不能跟啟誠舅表伯好了呀?”
奶奶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小把爺莫亂問,長大就知道了。”
臘月二十六那天,瑾妍家殺年豬、打糍粑。天剛麻麻亮,瑾妍被豬的一陣凄厲尖叫聲嚇醒。她穿好衣服從二樓房間下來,院子里早已站滿了人,親戚朋友都過來幫忙,人群中卻沒看見啟誠舅表伯。平時他是個熱心腸,村子里這種出力的活,總能看到他的人影,怎么這會兒不見他人呢?瑾妍并未細想,洗漱完也趕緊來干些洗盆、添柴的雜活。
很快就到了春節,大年初一,天還青黑著,大廟門口已點起紅燭。村里舞獅隊的男人們排著隊給祖宗上香,紙灰飛起來,落在供桌的豬頭和蘋果上。大伯王崇文說,“祖宗吃過了,吃好了,保佑我們平平安安,來年風調雨順。”
窯崗嶺自古就有舞獅拜年的傳統。今年舞獅隊的服裝還是瑾妍媽跟村里另外一個駝背的裁縫熬了幾個晚上趕出來的。瑾妍媽人勤快也聰明,雖說沒上過一天學,知青下鄉那會在村里開夜校,她跟著認了些字,就買了些裁縫的書自學了這門手藝。平時白天要干農活,裁縫的活就只有晚上加班干了。
今年這獅子比往年威風,金鬃赤目,額頂八卦紋,身披彩鱗甲,黃綢為皮,紅緞作尾。兩個后生弓腰鉆進去,便成了活物。鼓點一響,那獅子突然就活了,眨眼抖毛,驚得門檻邊看熱鬧的豆子鬼(桂林方言:小孩子)往后縮。
舞獅隊身著鮮艷的紅色隊服,立領與褲腳處鑲嵌著明黃滾邊,一排盤扣如金珠般沿著對襟整齊排列—那耀眼的黃與熱烈的紅在翻騰跳躍間交相輝映,宛如一條花蛇,從村頭游到村尾。獅子每到一戶就先叩門,主人家早備好了紅包,紅紙包著的壓歲錢和香煙用竹竿高高掛起,獅子三跪九拜似的狂舞一通,最后開心地將紅包叼了去。
路過王家新起的樓房,獅子舞得格外賣力。瑾妍爸笑得臉上褶子開花,紅包比別家也厚了三分。鑼鼓震天,叼著紅包的獅子叩謝后,繼續搖頭晃腦地往別家去了。
熱鬧的人群中,瑾妍看見了與獅子隊伍相向走來的啟誠舅表伯。他像一截被潮水推上岸的朽木,孤零零地戳在歡騰的漩渦中央,紅綢金鼓從他皺紋間流過,卻濺不起一絲波瀾。
念冬表姑和楊志珩的婚事定在了來年的正月初六。家里婚禮前一天夜里,瑾妍被一陣輕微的啜泣聲驚醒。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透過門縫看見表姑獨自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捏著一片干枯的桂花。
月光下,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
突然,墻角的陰影里走出一個人——是啟誠舅表伯。他手里捧著一個粗陶小罐,輕輕放在表姑的腳邊。
“這是我燒的……”他的聲音沙啞,“本想等你嫁給我時,給你裝胭脂用的。”
表姑沒有抬頭,只是顫抖著打開罐子。瑾妍遠遠地也看不到里面裝的什么,只聽見念冬表姑驚喜又傷心的聲音。
“月白釉……”她終于哭出聲,“你燒成了?”
啟誠舅表伯搖搖頭:“只有這一點……還是不夠好。”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夜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第二天,念冬表姑穿著大紅嫁衣上了楊家的花轎。啟誠舅表伯沒有去喝喜酒,而是把自己關在窯里燒了一整天的磚,仿佛仿佛要將滿腔無處安放的情愫都熔進這窯火之中。
窯膛里的火舌舔舐著磚坯,映得他雙眼通紅。他機械地添柴、觀火,汗水混著煤灰在臉上淌出幾道溝壑。每一塊磚從窯口取出時,都帶著灼人的溫度,像極了他說不出口的熾熱情意。
遠處隱約傳來喜慶的嗩吶聲,他抓起一塊剛出窯的紅磚,指尖被燙得發顫也不松開。磚面上漸漸浮現出他掌紋的焦痕,如同那段被世俗燒灼得面目全非的感情。
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窯磚冷卻成,他才發現掌心早已磨出血泡。月光漫進窯口,照在那些精心燒制的磚塊上——它們終究會成為別人家的墻,就像念冬表姑終究成了別人的新娘。
“轟隆隆……”王瑾妍飄得很遠的思緒被震耳欲聾的雷聲帶了回來。6、7月是桂林盛夏雨季,多暴雨,還伴著雷電。每年這個季節,漓江上游水庫泄洪,下游就容易發大水(桂林話,漲水的意思)。這幾天雖每天也在店里忙著,但王瑾妍總是時不時地會想起小時候的事。她自己的很多記憶已經很模糊,更多地是奶奶經常給她念叨過的那些“跑日本”、“掙工分”的往事。下午店里也沒什么人來,她早早就收工回了家。到家她又翻出了那幅山水畫,盯著畫上的古窯忽然就想起了去世沒幾年的爺爺。
王炳林在村里算是有點文化的,解放前讀過幾年私塾,后來又上了國立漢民中學,能寫會算。1961年生產大隊駐窯崗嶺,曾有一段時間被稱為窯崗嶺大隊。王炳林因為有點文化,被推選為大隊隊長。1984年行政制度改革,更名為窯崗嶺村,王炳林就一直擔任村支書,直到1991年改選換了秦啟良接班。
那年冬天,鎮文化站的小張來村里收集桂州窯資料時,特意拜訪了王炳林支書。兩人在堂屋里喝著油茶,小張翻看著王炳林記的村志手稿,突然指著其中一頁問:“王支書,這里寫的'秦家古法,十不存一'是什么意思?”
王炳林放下茶碗,嘆了口氣:“桂州窯的燒制技藝啊,到我老丈人爺爺那輩就斷得差不多了。秦家祖上那些釉料配方、火候把控的訣竅,現在都沒人知道了。”
他起身從里屋拿出個布包,小心翼翼地展開,里面是幾塊泛黃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些配方和工序。“這是'破四舊'那年,從我大舅子燒掉的書里搶出來的幾頁......”
小張如獲至寶,連忙拍照記錄。臨走時,王炳林拉著他的手說:“這些老手藝,不能就這么沒了啊。”
2018年清明剛過,八十五歲的王炳林躺在家中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肺癌晚期的疼痛讓他整夜睡不著,卻堅持要讓孫子把枕頭墊高,好看著窗外的桂花樹。
“Muāng(爹),喝點水吧。”王崇文扶著老人的背,把吸管湊到他嘴邊。王炳林搖搖頭,突然抓住兒子的手:“桂州窯......瓦窯小鎮……那邊建好了嗎?”
“建好了,建好了,”王崇文連忙點頭,“曉楓和筱晴還經常去那邊找呂老師學習呢。”
老人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好......好......”他顫抖著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這個......給小妍子......”
王崇文打開一看,是那幾頁殘破的《青瓷燒制古法》筆記,邊緣已經焦黃卷曲。他這才明白,原來父親這些年一直貼身收藏著這些碎片。
三天后,王炳林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出殯那天,從南寧趕回來的長孫王瑾軍手捧著爺爺的遺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抬棺的六個叔伯,而其他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跟在后面,身穿素衣,腰纏白帶,手持孝杖哀哭而行。跟行的人送棺到村口就不走了,前面的隊伍繼續行至墓穴,待吉時一到,黃土一鏟一鏟落下,終是塵歸塵,土歸土。
落葬立碑后,秦曉楓特意將一只新燒的青瓷小碗,輕輕放在墓碑前。碗底刻著“薪火相傳”四個小字,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青色。
“姑爺爺,您放心。”曉楓跪在碑前輕聲說,“桂州窯的火,不會斷的。”
“When your dreams come alive you are unstoppable....”瑾妍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才從回憶中抽離,窗外暮色已深,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沒接。
此刻,王瑾妍心中還有好多往事在翻涌著,她越來越放不下那幅畫。以前她只顧著自己的書畫生意,根本無暇關心什么桂州窯,就算多少聽大人們說過一些,也沒太在意。但是現在她知道,她必須走進那片窯火映照的過往,因為那些斑駁的瓷片里,藏著比書畫更沉重的家脈與傳承。奶奶給的那幅山水畫里,藏著的不僅是桂州窯的前世,還有秦家、蔣家、楊家、王家幾代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而更多的故事,或許還埋藏在奶奶的記憶里,只待她輕輕掀開往事的簾,那些塵封的歲月便會順著話語流淌而出。想到這些,她急切地給父親王崇文撥去了電話,“Màn(爸),你多煮點飯,我一會回家啊。”
夜深了,照顧奶奶的姑姑已經靠在躺椅上打起了盹。王瑾妍輕輕撥亮臺燈,從包里取出那幅山水畫,在奶奶床前緩緩展開。
“Nā(奶),”她湊近老人耳邊輕聲問,“這幅畫上的窯,是不是就是曉楓說的桂州窯?”
奶奶的眼皮顫動了幾下,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緊了被角。王瑾妍注意到老人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畫上的墨跡刺痛了眼睛。
“那年'破四舊'……”奶奶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把畫裝進罐子里,埋到你外太公的墳邊……”
臺燈的光暈里,王瑾妍看見奶奶凹陷的面頰上劃過一道淚痕。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敲打著瓦片,仿佛無數細小的腳步在屋頂徘徊。
“后來蔣家老頭撞見我在墳頭埋畫,嚇得病了好些天。”奶奶突然抓住王瑾妍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村里都說他撞了邪,造反派要來搜封建余孽……”
王瑾妍這才注意到畫卷邊緣的焦痕,像是曾被火舌舔舐過。奶奶用指腹反復摩挲著那些傷痕,突然壓低聲音:“我跟你大舅公說畫燒了,是怕……怕再惹禍事啊。”
床頭的藥碗被碰翻,褐色的藥汁在水泥地上洇開,像極了畫上那抹褪色的遠山。姑姑被驚醒,慌忙過來收拾,卻被奶奶擺手支開。
“你外太公交給我時……”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王瑾妍連忙扶她坐起,“只說這畫要收好,沒提什么窯……”她喘著氣指向畫角那方模糊的鈐印,“倒是這個'謙'字,你爺爺查過,說是蔣家祖上的名號……”
雨聲中,王瑾妍仿佛看見1966年的冬夜:年輕的奶奶抱著油紙包裹的畫,慌慌張張地踩過結霜的田埂;遠處火把晃動,批斗會的口號聲隱約可聞;而樟木箱底的秘密,就這樣在歲月里沉睡了半個多世紀。
“這些年……”奶奶的呼吸漸漸平緩,“我老夢見你外太公站在窯口,說'桂蓮啊,畫在人在'……”她突然扯住王瑾妍的衣角,“小妍子,你答應奶奶,這畫要好好存著。”
“我曉得。”王瑾妍將畫仔細卷好,發現包裹的塑料薄膜上還沾著幾粒干枯的稻谷——那是當年藏在谷倉的證明。她把畫貼身收好,聽見奶奶終于發出安心的嘆息。
窗外,夜雨洗過的星空格外清澈。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東方,就像畫中古窯的煙囪指向黎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