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的裂痕中滲出暗紅色銹跡，林夏的指尖撫過鏡鈕處的刻痕——“林正南，民國二十五年秋“。這是父親臨終前留給她的最后一件遺物，鏡面倒映著書房窗外的雨幕，恍惚間竟與八十年前的某場雨重疊。

她翻開那本從地下室暗格里找到的牛皮日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墨跡早已褪色，卻在觸到銅鏡的瞬間重新洇出血色：

民國二十五年九月初三

蘇小姐說鏡中有惡鬼，我笑她迷信。今夜守鏡時，卻見鏡面浮出半張人臉——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雨點砸在雕花窗欞上，林夏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日記中的字跡開始扭曲重組，銅鏡突然迸發青光，將她拽入記憶的漩渦。

-----------------

民國二十五年的秋雨淅瀝綿長。年輕的林正南攥著懷表蹲在“拾遺齋“門廊下，懷表蓋里嵌著蘇婉的小照。三日前，那位總是穿著月白旗袍的富家小姐慌張地沖進店里，說從滇南收來的古鏡會吃人。

“林先生！“蘇婉的緞面高跟鞋踩碎水洼，“昨夜鏡中...鏡中爬出個和你一樣的人！“

林正南跟著她穿過法租界的梧桐道。蘇公館的西洋鏡廊里，十二面銅鏡同時映出他的身影——卻在某個瞬間，所有鏡中的“他“都緩緩轉頭，露出脖頸處的蛇形刺青。

“是雙生鏡。“蘇婉顫抖著指向閣樓，“阿爹上月從滇南帶回的貨里，混進了不干凈的東西...“

閣樓木箱中，兩面蟠螭紋銅鏡正背對背捆著紅繩。林正南的指尖剛觸到鏡面，就看見鏡中浮現出陳晦的臉——那個在滇南馬幫結識的兄弟，此刻正隔著鏡面獰笑。

-----------------

“林兄，別來無恙？“鏡中的陳晦撫摸著蛇形刺青，“想知道為什么每面古鏡都有我的影子嗎？“

林正南的懷表墜地，表蓋碎裂的玻璃渣里映出無數個陳晦。蘇婉的尖叫被雷聲吞沒，整座公館的銅鏡突然炸裂，碎片如刀雨般傾瀉而下。林正南護著蘇婉滾下樓梯時，后頸被鏡片劃出深可見骨的血口。

“快走！“他推著蘇婉沖進雨幕，“去城隍廟找周道長！“

暴雨中的街道扭曲成鏡面迷宮。每個水洼都映出陳晦的臉，每塊店鋪玻璃都爬滿蛇形紋路。蘇婉的旗袍下擺滲出血跡，她死死攥著林正南的胳膊：“鏡子在吞食現實...我看到阿爹他...“

一聲槍響截斷話音。林正南回頭望去，蘇公館已化作鏡面拼成的囚籠，穿長衫的陳晦正站在屋頂，手中銅鏡折射出血色月光。

-----------------

“這是苗疆的鏡冢禁術。“城隍廟內，周道長用朱砂在林正南后背畫符，“以雙生鏡為引，食親族血肉為祭，可顛倒陰陽。“

符咒觸到傷口的剎那，林正南看見幻象：陳晦跪在滇南神樹下，將銅鏡按進同胞兄弟的額頭；鏡面吞噬血肉后，無數個“陳晦“從鏡中爬出，混入馬幫商隊...

“蘇小姐是至陰命格。“道長將桃木釘按進銅鏡，“七日內若不能毀去母鏡，她會被煉成鏡奴。“

更漏指向子時，林正南摸回蘇公館。廢墟中，陳晦正將蘇婉按向銅鏡，鏡面已吞沒她半截手臂。林正南的子彈穿透陳晦右肩，卻見傷口涌出的不是血，而是蠕動的銅鏡碎片。

“晚了。“陳晦的笑聲混著鏡面碎裂聲，“她的魂魄已入鏡冢...“

青光消散，林夏跌坐在地。銅鏡表面凝結著水珠，仿佛八十年前的雨從未停歇。手機突然震動，陳默發來張黑白照片——滇南檔案館新發現的民國報紙上，赫然登著“古董商林正南遇害“的簡訊，日期是民國二十五年九月初七。

“你父親不是病逝。“陳默的語音帶著電流雜音，“他在鏡冢計劃中，是第一個犧牲品。“

林夏的指尖撫過鏡鈕刻痕，突然摸到細微的凹凸。用放大鏡細看，竟是行微雕小字：“至吾女夏夏，若見此銘，速毀此鏡。“每個筆畫都深嵌銅銹，像是用刀尖蘸血刻就。

-----------------

地下室突然傳來異響。林夏舉著銅鏡下樓，發現暗門竟自己開了。霉味中混著若有若無的檀香，與她幼時記憶里父親書房的味道一模一樣。

煤油燈照亮密室時，林夏的呼吸停滯了。墻上掛滿發報機零件與泛黃的電文，工作臺上攤著本密碼冊——封皮是父親最愛的《莊子》。譯出的電文殘片顯示，林正南竟是軍統特工，奉命追查陳晦通過古董走私傳遞情報。

“九月初六密電：陳逆以苗疆邪術惑眾，鏡中有異...“林夏的指尖撫過電文，突然觸到夾層中的照片。

照片上，父親與穿苗銀服飾的老婦并肩而立，背景是怒江畔的鏡冢遺址。老婦懷中抱著襁褓，嬰兒鎖骨處的銀月胎記清晰可見——那是剛滿月的自己。

電文背面有行褪色血書：“陳晦知悉夏夏身世，欲奪其魂開鏡冢。若吾遭不測，速尋阿影。“

暗門轟然閉合。銅鏡在掌心發燙，鏡中浮現出新的畫面：民國二十五年九月初七的雨夜，林正南將襁褓交給阿影，返身走進鏡面漩渦。他的懷表墜地，表蓋內層夾著的，是張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符——庚辰年七月初七。

-----------------

煤油燈的火苗在密室的穿堂風中搖晃，林夏的指尖死死攥住那張泛黃的電文。鏡中的畫面仍在繼續：暴雨如注的夜晚，林正南的衣擺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站在鏡冢邊緣，懷中襁褓里的嬰兒突然啼哭，鎖骨處的銀月胎記在雷光中泛著幽藍的光。

“陳晦！“林正南對著虛空怒吼，“你要的不過是我的命，與孩子何干！“

銅鏡碎片從地底噴涌而出，在空中拼出陳晦扭曲的臉：“林兄，你當真以為這女娃是你的骨血？“鏡面泛起血霧，映出三個月前的雨夜——阿影跪在神樹下，將沾血的銀刀刺入孕婦腹中，取出的嬰兒渾身裹著銅鏡的銹斑。

“她是鏡冢孕化的靈胎。“陳晦的聲音像是毒蛇吐信，“生來就是獻祭的容器。“

林正南的槍口劇烈顫抖。襁褓中的嬰兒忽然止住哭泣，銀月胎記滲出細密的血珠，竟在虛空中勾勒出八卦陣圖。陣法中央，阿影的白發在暴雨中翻飛，手中的苗銀鈴鐺發出刺耳鳴響。

“帶她走！“老苗女嘶吼著拋來符咒，“只有你能斬斷輪回！“

鏡面畫面突然扭曲。林夏看見父親咬破指尖，將血抹在八卦陣眼。血光沖天而起的剎那，陳晦的鏡影發出慘叫，無數銅鏡碎片如暴雨般墜落。林正南趁機沖向阿影，卻在接過符咒的瞬間僵在原地——符紙上用苗文寫著“庚辰年七月初七，父女同祭，可破鏡冢“。

-----------------

“原來如此...“他低頭看著懷中嬰兒，忽然輕笑出聲，“夏夏，爹爹給你講最后一個故事。“

襁褓被塞進阿影懷中的瞬間，林正南返身撲向鏡冢漩渦。他的懷表在空中劃出弧線，表蓋內層的黃符突然自燃，火光照亮刻在表殼內側的小字：“愛女夏夏周歲留念“。

“不要！“林夏隔著時空尖叫，卻見父親的身影被銅鏡吞沒。最后一刻，林正南回頭望來的眼神，與她記憶中病床前的那一瞥重合——原來那不是訣別，是八十年前就注定的重逢。

密室突然劇烈震動。林夏懷中的銅鏡滾落在地，鏡面裂痕中滲出黑血。陳默的喊聲從樓上傳來：“林夏！墓碑...墓碑在移動！“

她抓起父親的工作日志沖上地面，泛黃的紙頁在風中翻飛。拾遺齋門前的老槐樹下，那塊民國時期的界碑正在滲出血水，碑文扭曲成新的字跡：“林正南殉鏡處，民國二十五年九月初七“。

陳默的銀眼在夜色中發亮：“檔案館剛解密的卷宗，你父親當年...“他突然頓住，看著林夏手中的懷表殘片——表針永遠停在九點零七分。

“他不是古董商。“林夏將工作日志攤開在石階上，“是潛伏在陳晦身邊的臥底。“月光照亮日志末頁的速寫：鏡冢地形圖上標著鮮紅的叉，旁邊是稚嫩的筆跡“夏夏百日“。

風掠過樹梢，帶起銅鏡碎片的嗡鳴。林夏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去怒江，現在。“

-----------------

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疾馳。后備箱里的銅鏡殘片發出共鳴般的震動，頻率與林夏鎖骨處的胎記共振。陳默的銀眼倒映著導航儀上的坐標，那里正是父親日志中標記的鏡冢核心。

“當年他沒能完成的封印...“林夏摩挲著懷表殘片，“我來替他完成。“

黎明前的怒江翻涌著黑浪。神樹廢墟下，青銅棺槨再次浮現，棺蓋上密布的銅鏡映出萬千個林正南赴死的瞬間。林夏將染血的懷表按向棺槨裂縫，表殼內層的黃符突然復燃，火光照亮棺中景象——林正南的遺體完好如初，心口插著柄刻滿苗文的銀刀。

“原來封印的代價...“陳默的瞳孔驟縮，“是施術者的永生禁錮。“

林夏的淚水滴在銀刀上，刀身的銘文突然流動起來。八十年前的聲音穿透時空：“夏夏，斬斷銅鏡的不是刀，是因果。“父親的手掌虛影握住她持刀的手，“現在，你該讓一切歸位了。“

銀刀刺入心口的瞬間，十萬面銅鏡同時悲鳴。林夏的銀月胎記剝離皮膚，化作流光注入棺槨。神樹廢墟中升起巨大的八卦陣，每個卦位都浮現出不同時空的畫面：民國二十五年的林正南含笑消散、襁褓中的嬰兒被阿影抱進苗寨、蘇婉的殘魂在鏡中歸于安寧......

陳默的苗刀突然脫手，釘入陣眼。刀身上的銅鏡碎片折射出最后秘密：當年林正南赴死前，用禁術將自己的魂魄封入懷表，只為在八十年后為女兒引路。

“爹爹...“林夏跪倒在逐漸冰涼的棺槨前，“原來你從未離開。“

朝陽刺破云層時，怒江恢復澄澈。青銅棺槨化作塵埃消散，唯留那柄銀刀插在神樹遺址上。陳默拾起刀鞘，發現內側刻著兩行小字：

**民國二十五年秋

林正南與愛女夏夏**

風卷著紫藤花瓣掠過江面，對岸的苗寨傳來古老的歌謠。林夏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忽然聽見懷表齒輪重新轉動的聲音——表針跳過八十年光陰，穩穩指向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