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孤勇者的倒影
書名: 德布拉斯維加斯作者名: 作家殷婉蕓本章字數: 2715字更新時間: 2025-08-13 15:20:22
午后的陽光,被城市高樓的玻璃幕墻切割得支離破碎,吝嗇地灑在狹窄的巷弄里。空氣粘稠,彌漫著廉價快餐和汽車尾氣的混合氣味。娟子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老舊單元門,一股熟悉的、帶著塵埃和陳舊木頭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步伐有些滯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無形的泥沼里。
“回來了?”鄰居王阿婆的聲音從半開的門縫里飄出來,帶著一種窺探的關切。
“嗯。”娟子應了一聲,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她沒有停步,徑直走向走廊盡頭自己的那扇門。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與窺探。這不到四十平米的空間,是她的堡壘,也是她的囚籠。桌上散落著藥盒,白色的小藥片是夜晚的通行證,沒有它們,睡眠就是遙不可及的彼岸。她拿起水杯,熟練地吞下兩顆。指尖觸到冰涼的藥片時,腦海中閃過早上醒來時那熟悉的、仿佛要裂開的鈍痛。
她走到小小的窗邊,樓下小公園里,幾個年輕父母正帶著孩子嬉戲,清脆的笑聲被樓層過濾得有些失真。娟子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們,望向更遠的地方。
>**“生命是你自己的,娟子。”**一個遙遠又清晰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像是母親,又像是她自己。**“從你懂事起,就該為自己負責。你不是誰的寄托,你就是你。”**
這聲音曾在她被巨大的窒息感包裹、被無形的控制扼住喉嚨時,如同救命稻草。她記得那些抑郁的暗夜,逃離這座鋼鐵森林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掙扎,那些痛苦,并未虛度。它們是她活過的印記。
城市的光鮮亮麗下,是巨大的遮羞布。娟子看得太清楚——飛漲的物價,尤其是那早已超越上海、冠絕全國的消費指數,像無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背上。工資單上的數字,在人均GDP的迷宮里打轉,永遠追不上房價和車價的背影。
>“聽說隔壁老李家的兒子,為了湊首付,兩口子啃了三年咸菜饅頭。”樓下便利店老板娘的大嗓門曾穿透薄薄的墻壁鉆進娟子的耳朵。
>“可不是嘛,”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著,“現在這世道,年輕人結個婚,生個娃,跟打仗似的。我們這把老骨頭,看病吃藥,那點養老金也就夠塞牙縫的。唉,都說經濟高質量發展,穩中求進,可這‘進’,咋就進不到咱老百姓的兜里呢?”
娟子靠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窗框上剝落的油漆。她自己的生活,幾乎貼著低保的邊緣。體面?這個詞像一件過于昂貴的奢侈品,光是想想就讓她頭痛欲裂。
她的視線落在床頭柜上的一張舊照片——那是幾年前的她,眼神雖然有些疲憊,卻還有光。電休克治療像一場粗暴的風暴,席卷了她大腦的某些區域,帶走了清晰的思維鏈條和積累的知識碎片,留下的是遲緩、健忘,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隔膜”感。現在的她,需要耗盡心力,才能在旁人面前維持那層“情緒穩定”的薄紗。一旦獨處,疲憊便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傍晚時分,娟子換上泳衣,將藥盒小心地放進防水袋。游泳,是她對抗虛無的儀式。社區游泳館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她躍入水中,冰冷的池水瞬間包裹全身,驅散了白日的混沌。水波溫柔地承托著她,隔絕了岸上的喧囂。只有劃水的聲音,規律的呼吸聲,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她奮力向前游去,一圈,又一圈。
>**“身體是根基,娟子,”**她在水波中對自己低語,**“沒有健全的身體,人格就無從依附。至于我這顆被風暴侵襲過的腦子……就別妄想做什么關鍵決策了。帶著分裂的特質去工作?那只會成為工作的奴隸,最終要么徹底麻木地服從,要么……走向某種瘋狂的統治欲。那不是我想要的。”**
水珠從她濕漉漉的發梢滴落。她的世界,注定是孤獨的狂歡。要么至死保留一點少年的執拗與純粹,要么就徹底與主流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后的世界,你不屬于我,我不屬于你。”
游完泳,身體疲憊卻異常輕盈。回到家中,她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畫架和散落的顏料上。這是只屬于她的王國。她拿起畫筆,站在這小小的“花園”(其實就是陽臺一角)里。筆觸在畫布上跳躍,沒有草稿,隨心所欲。
有時是奔騰的野馬,鬃毛狂野,線條帶著一種原始的力量,顏色卻是沉郁的藍;有時是想象中的日出,金黃與橘紅燃燒,卻總有一抹化不開的深紫陰影;有時是自畫像,扭曲的線條勾勒出模糊的輪廓,眼神空洞又深邃;有時,她臨摹莫奈的《睡蓮》,試圖抓住那光影流動的靜謐,筆下的蓮葉卻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顏料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這是她靈魂的呼吸。
四十歲,常被稱作女人花期的終結。娟子對著未完成的畫布,嘴角牽起一絲自嘲的弧度。她從未想過成為什么“紅極一時”的人物。在歲月的長河里,她只是一塊沉默的礁石,默默承受著時間的沖刷,哼著只有自己能懂的歌。
她打開收音機,財經頻道的主持人正用激昂的語調分析著:“……房地產市場在經歷低谷后,正釋放巨大產能,新一輪買入潮已經顯現!專家預測,未來兩年將是剛需上車的窗口期……”
剛需?娟子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畫筆柄。買房?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她走到窗邊,樓下燈火闌珊,萬家燈火中,有多少是真正溫暖的歸宿?
>**“樹洞里的秘密,”**她對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無聲地翕動嘴唇,**“說出來就不靈了。娟子,你得守好它。”**
樓下的爭吵聲隱隱傳來,是隔壁的老兩口。
>“說了多少次,醬油瓶用完要蓋緊!招螞蟻!”老頭的聲音洪亮,帶著怒氣。
>“就你事多!一點小事也值當嚷?鹽放多了咸死你!”老太太毫不示弱地回敬。
娟子靜靜地聽著。這每日上演的“鹽”和“味精”,甚至“辣椒”和“蔥姜”,構成了最市井的生活交響。對她而言,這竟成了唯一的、來自人間的“熱鬧”。
她關上窗,也關掉了外面的聲音。屋內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畫布上未干的顏料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拿起藥瓶,又倒出一片白色的小藥片。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個人吃飯,走路,看書,游泳,畫畫……如同一顆孤獨的星球,在自己的軌道上,沉默地運行。而關于房子的秘密,連同那些奔騰的野馬、燃燒的日出和靜謐的睡蓮,都將在她自己的宇宙里,繼續無聲地旋轉。窗外的霓虹燈閃爍,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一個,兩個——仿佛是她與自己分裂靈魂的沉默對峙。
娟子擰開藥瓶,白色的藥片滑落掌心,像一顆微小的、冰冷的星辰。她凝視片刻,最終沒有就水,直接干咽了下去。喉嚨里劃過一絲粗糙的澀感。她走到畫架前,那幅未完成的藍色野馬在昏暗中似乎躁動不安。她沒有開燈,手指卻精準地摸到了調色盤上的鈷藍和鈦白。月光吝嗇地勾勒出她的輪廓,畫筆在畫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安撫那匹無形的馬,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樓下老兩口的爭吵不知何時平息了,夜沉靜下來,沉得像一潭深水。娟子知道,再過不久,藥效會像溫柔的潮汐,緩緩漫過意識的堤岸,將她帶向那個沒有疼痛的、但也空無一物的睡眠港灣。而明天,泳池的藍色水面,將再次成為她與這個世界之間,唯一溫柔的緩沖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