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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0歲重返

2010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我在肯德基啃香辣雞翅時,手機震得像揣了只螞蚱。瑩瑩發來的彩信是張請柬,鵝黃色的底紙上印著兩朵向日葵,花盤里嵌著她和一個穿警服的男人的合照。

“下周六,解放碑的酒店。”她的電話打進來時,背景音嘈雜得像菜市場,“記得穿裙子,別又跟上次同學會似的,牛仔褲配運動鞋。”

“知道了,”我吸了口可樂,氣泡嗆得人咳嗽,“你爸……”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三秒后,她的聲音裹著笑意滾過來:“他托夢跟我說,要穿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裝來。”

我沒敢接話。去年冬天在醫院走廊,我撞見瑩瑩抱著她爸的遺像哭,相框邊緣磕出個豁口,像她額角新添的疤。那時她爸剛查出肺癌晚期,手里還攥著給未來女婿準備的見面禮——一瓶1998年的五糧液。

“對了,”她突然說,“婚紗照拍好了,等你來看。我穿的婚紗,是我爸年輕時給我媽買的那件,改了改尺寸。”

掛了電話,我盯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新葉剛冒出來,嫩得能掐出水,像極了瑩瑩十八歲那年,在舞蹈室鏡子前轉圈的樣子。那時她總說要嫁給警察,因為她爸是片兒警,每天戴著大蓋帽在巷子里巡邏,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威風的職業。

婚禮當天熱得反常,我穿的連衣裙后背全濕透了,像剛從游泳池撈出來。酒店門口的簽到臺后,瑩瑩媽正給來賓發喜糖,金絲眼鏡滑到鼻尖上,露出眼尾新添的皺紋。

“娟子來了。”她拉著我的手,掌心的汗把喜糖盒浸得發軟,“快進去,瑩瑩在化妝呢。”

化妝間里,瑩瑩正對著鏡子掉眼淚。化妝師拿著粉撲往她臉上拍,白粉簌簌往下掉,像春天的第一場雪。穿警服的新郎站在旁邊,手忙腳亂地遞紙巾,警號“073521”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你看他笨的。”瑩瑩突然笑了,眼淚混著粉水流進嘴角,“昨天彩排,他給我戴戒指,差點把我手指掰斷。”

新郎紅了臉,撓撓頭:“我平時戴手銬比較熟練。”

我笑得直不起腰,眼角卻有點發澀。鏡子里的瑩瑩穿著米白色婚紗,領口繡著細碎的珍珠,那是她媽說的,她爸當年跑遍全城才找到的款式。婚紗下擺有點短,露出腳踝上的紅繩,那是她爸去世前給她系的,說能辟邪。

“等會兒誰牽著你走紅毯?”我幫她理了理頭紗。

“我叔。”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爸戰友,跟我爸一樣,愛喝二鍋頭,打麻將總輸。”

儀式開始時,音樂突然卡殼了。司儀拿著話筒干咳兩聲,全場哄堂大笑。我看見瑩瑩的叔牽著她往臺上走,步伐有點踉蹌,像極了當年她爸喝醉了,牽著她在巷子里學走路的樣子。

新郎在臺上敬茶時,給瑩瑩媽磕了個響頭。“媽,”他聲音有點抖,“以后家里燈泡壞了,水管堵了,都歸我。”

瑩瑩媽抹著眼淚笑:“還得管管瑩瑩,她做飯能把鍋燒穿。”

我坐在臺下,看著他們交換戒指。新郎的手背上有道疤,瑩瑩說那是抓小偷時被刀劃的。此刻那只手握著瑩瑩的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在燈光下發亮,像極了多年前,我在瑩瑩家老相冊里看到的,她爸給她媽戴戒指的照片。

宴席吃到一半,瑩瑩突然拉著我往酒店外跑。夜風帶著火鍋味撲過來,她指著對面的巷子:“你看,那是我爸以前巡邏的地方。”

巷子里的路燈忽明忽暗,照著墻根下打盹的流浪貓。瑩瑩突然從包里掏出個小酒瓶,往地上倒了點酒:“爸,你未來女婿,酒量沒你好,但比你能打。”

酒液在地上洇開,像朵小小的向日葵。

秋天來的時候,艾艾的請柬寄到了我手里。信封上蓋著上海的郵戳,背面畫著只簡筆畫的螃蟹——她說連云港人愛吃這個。

“下個月六號,在連云港辦酒。”她打電話時,背景音里有地鐵報站的聲音,“你要是來不了,我就把喜糖給你寄過去。”

“肯定去。”我翻著日歷,“正好看看你考的地稅局,是不是跟電視里一樣,天天數錢。”

她笑出聲:“數的是別人的錢,還得天天背稅法。對了,我媽也來,她說想你了。”

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艾艾爸來學校送棉被。他穿著軍綠色大衣,頭發上還沾著雪,把棉被往艾艾懷里塞時,手凍得直抖。那年冬天特別冷,艾艾總說她爸是超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早晨,五點就起來給她熬粥。

去連云港的火車上,我鄰座是個上海老太太,抱著只貓織毛衣。她說現在的年輕人真厲害,一個小姑娘從重慶考到上海,還進了地稅局。我沒告訴她,艾艾當年為了備考,三個月沒出過圖書館,咖啡喝得胃出血。

婚禮在海邊的酒店舉行。艾艾穿著紅色旗袍,站在穿西裝的新郎旁邊,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她媽坐在主位上,鬢角別著朵紅絨花,那是艾艾特意讓人從重慶帶來的。

“還記得不?”艾艾偷偷跟我說,“高三那年,你陪我去派出所認尸,我爸躺在那里,手里還攥著給我買的習題冊。”

海風卷著腥味撲過來,我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她掌心:“別胡說。”

“真的。”她看著遠處的漁船,“他總說,等我考上大學,就帶我們去連云港看海。現在他沒來,我自己來了。”

新郎端著酒杯過來時,艾艾突然敬了他一杯:“以后我媽要是跟你念叨重慶的火鍋,你得陪她去吃。”

新郎一口干了酒:“我早就拜師了,我媽教我做重慶小面。”

我看著艾艾媽在旁邊抹眼淚,突然想起艾艾爸出車禍那天,她媽把自己關在房里,三天沒吃飯。艾艾當時拉著我,在她家樓下的小面館,一人吃了三碗牛肉面,辣得眼淚直流。

回重慶的前一天,艾艾帶我去了她在上海的家。兩室一廳的房子,陽臺種著重慶的辣椒。她打開抽屜,拿出本相冊:“你看,我女兒畫的畫,說要給外婆當生日禮物。”

畫上是個老太太牽著個小姑娘,在辣椒地里摘辣椒,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外婆的重慶。”

小梅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游泳池里仰泳。她的聲音裹著海風,聽得人耳朵發癢:“娟子,我在三亞,快來。”

“不去,”我抹了把臉上的水,“你老公知道了,該吃醋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突然爆發出笑聲:“他要是能吃醋,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我這才想起,小梅的老公已經走了半年了。胃癌,查出來時已是晚期,從確診到去世,不過三個月。我去參加葬禮那天,小梅穿著黑色連衣裙,在靈前給來賓鞠躬,腰板挺得筆直,像她練瑜伽時的樣子。

“真的,”她的聲音軟下來,“我帶著兒子在海邊,他說想你了。”

我終究還是買了機票。三亞的陽光燙得人脫皮,小梅穿著花裙子在機場等我,手里舉著個椰子,吸管上還沾著糖霜。她兒子跟在后面,背著個大畫板,眉眼像極了小梅老公。

“娟子阿姨好。”小家伙鞠了個躬,遞過來幅畫,“這是我畫的大海。”

畫上是片藍色的海,海面上漂著個小紙船,船上坐著個戴眼鏡的女人,旁邊寫著“媽媽”。

晚上在海邊燒烤時,小梅突然開了瓶啤酒:“其實我挺想他的,想他做的紅燒肉,咸得能齁死人。”

她兒子在旁邊插了句:“爸爸說,那是愛你的味道。”

小梅突然笑了,眼淚掉進啤酒瓶里:“這小子,跟他爸一樣會哄人。”

我看著她給兒子烤雞翅,手法熟練得像個大廚。突然想起她剛結婚那年,在她家吃年夜飯,她老公把魚燒糊了,她一邊罵一邊往他碗里夾菜。那時的小梅,還不會做飯,連煮面條都得放三遍鹽。

“我報了個瑜伽班,”她突然說,“下個月去考教練證。”

“你都快四十了。”

“四十怎么了?”她擺出個瑜伽姿勢,“我還打算去學潛水呢,他以前總說,要帶我去看海底的珊瑚。”

我們在三亞待了七天。每天早上,小梅帶著我去海邊練瑜伽,她兒子在旁邊畫畫。有天早上,我看見小梅對著大海,做了個難度極高的動作,陽光在她身上鍍了層金邊,像她老公以前總說的,她是個發光的女人。

臨走前,小梅送了我條項鏈,吊墜是個小小的瑜伽小人。“這是我自己做的,”她說,“你總說脖子空落落的。”

飛機起飛時,我看著窗外的大海,突然想起小梅老公走的那天,她在病房里,握著他的手,給他唱他們結婚時的歌。他當時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眨了眨眼,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

維嘉的婚禮辦在五星級酒店,光請柬就做得像本精裝書。燙金的字印在紅絲絨上,摸起來像她當年在高中舞會上穿的禮服。

“必須來,”她在電話里發號施令,“蔣勤也來,你們倆得喝一杯。”

我握著電話的手有點抖。蔣勤,這個名字像根針,扎在記憶最軟的地方。高中時,她總穿著白色連衣裙,在籃球場邊等維嘉的老公——那時他還是蔣勤的男朋友,每天給她帶早餐,豆漿總是溫的。

酒店的水晶燈晃得人眼暈。維嘉穿著白色婚紗,站在穿西裝的新郎旁邊,笑靨如花。她的婚紗拖在地上,像條白色的河,我突然想起高中時,她總說要嫁個有錢人,婚禮要辦得風風光光。

“娟子,這邊!”蔣勤在角落里朝我招手,手里端著杯紅酒,“好久不見。”

她瘦了不少,穿著黑色連衣裙,脖子上戴著條細細的金項鏈。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在教室后面哭,因為維嘉的老公跟她說了分手。那天我陪她在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把他送的情書撕得粉碎,撒在跑道上,像漫天飛舞的白蝴蝶。

“你還好嗎?”我碰了碰她的酒杯。

“挺好的,”她笑了笑,“在大洋百貨賣男裝,遇見個顧客,就嫁了。”

司儀在臺上請新人交換戒指時,蔣勤突然跟我說:“其實我早就放下了,你看他們多般配。”

我看著維嘉的老公給她戴戒指,動作溫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玻璃。突然想起高二那年,他在數學課上給蔣勤傳紙條,被老師抓到,罰站在教室后面,還偷偷沖蔣勤擠眼睛。

宴席吃到一半,維嘉突然拉著我和蔣勤去了化妝間。“你們看,”她打開一個盒子,里面是枚舊戒指,“這是他當年給蔣勤買的,后來他找回來,送給我當定情信物。”

戒指有點變形,上面的水鉆掉了兩顆。蔣勤拿起來,對著燈光看了看:“真丑,虧我當年還當個寶。”

我們三個突然笑作一團,眼淚都笑出來了。維嘉的老公推門進來時,手里拿著三杯紅酒:“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當年的‘三角戀’,現在該和解了。”

“什么三角戀,”蔣勤白了他一眼,“明明是你眼瞎。”

我們碰了杯,紅酒在嘴里化開,有點澀,又有點甜。像那些年的青春,吵吵鬧鬧,卻終究沒留下什么恨。

王雅從瑞典回來那年,我正在公園教老太太們彈古箏。她穿著黑色風衣,站在柳樹下,頭發剪得短短的,像高中時的樣子。

“娟子,”她喊我的名字,聲音有點抖,“我回來了。”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孩子們放風箏。她從包里拿出個盒子,打開,里面是枚紅鉆石戒指,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這是我媽從泰國給我求的,”她說,“當年我生兒子,你把它送給了我。”

我突然想起2008年的夏天,在婦幼保健院的病房里,王雅剛生完孩子,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她老公在旁邊給孩子換尿布,笨手笨腳的,把尿不濕穿反了。我把戒指戴在她手上:“我媽說,紅鉆石能保佑母子平安。”

“后來我去了瑞典,”她摩挲著戒指,“總戴著它,想家的時候就看看。”

我想起高中時,王雅在舞蹈室里哭的樣子。那天我們排練《黃河》,她的搭檔蔣林志沒來,聽說跟隔壁班的女生去看電影了。王雅抱著把桿,哭得肩膀都在抖,汗水混著眼淚,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蔣林志后來找過我,”她突然說,“在我出國前,他說當年是因為他爸病重,怕耽誤我,才故意氣我的。”

風箏突然掉了下來,落在我們腳邊。王雅撿起來,上面畫著條黃河,浪濤滾滾,像極了我們當年跳的舞蹈。

“我沒跟他復合,”她笑了笑,“我兒子說,他爸做的紅燒肉,比蔣林志做的好吃。”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平行線,終于在多年后有了交點。我突然想起當年在舞蹈隊,王雅總說要跳出最好的《黃河》,為此每天加練到深夜。那時的我們,總以為青春會像黃河一樣,奔騰不息,卻不知有些轉彎,會拐向意想不到的遠方。

今年春天,我在解放碑偶遇了祝丹。她推著嬰兒車,里面坐著個叼著奶瓶的小姑娘,身后跟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手里舉著支棉花糖。

“娟子,”她笑著打招呼,“快來看看我的兩個小棉襖。”

大女兒突然指著我:“媽媽,這個阿姨是不是寫故事的?我在網上看過她的書。”

祝丹有點驚訝:“你還在寫?”

“嗯,”我看著嬰兒車里的小姑娘,她正睜著大眼睛看我,“寫些關于愛情、婚姻和紅鉆石的故事。”

陽光穿過高樓,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想起瑩瑩的向日葵請柬,艾艾上海家里的辣椒,小梅三亞海邊的瑜伽墊,維嘉婚禮上的紅絲絨請柬,還有王雅手上的紅鉆石戒指。

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我們都在各自的人生里,跳著屬于自己的《黃河》。有的平緩,有的湍急,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那個叫做“幸福”的遠方。

“對了,”祝丹突然說,“下個月同學會,你一定要來。大家都說,想聽聽你的新故事。”

我笑著點頭,看著她們母女仨走遠。大女兒舉著棉花糖,小女兒在嬰兒車里咯咯笑,陽光灑在她們身上,像鍍了層金邊。

手機突然震動,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附帶著張照片:瑩瑩和她的警察老公,在向日葵地里抱著兒子;艾艾和她的公務員老公,在上海的家里吃火鍋;小梅和她的兒子,在三亞的海邊練瑜伽;維嘉和她的銀行老公,在給兒子輔導作業;王雅和她的瑞典老公,在黃河邊看日落。

照片下面寫著:“娟子,我們的故事,等你來寫。”

我站在解放碑的人群中,突然笑了。原來愛情和婚姻,從來都不是墳墓,而是像紅鉆石一樣,需要經過歲月的打磨,才能發出最耀眼的光。

而我,愿意做那個記錄光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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