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電風扇轉得像要起飛,塑料葉片切割著35度的熱空氣,發出“嗡嗡”的哀鳴。我摸了把后頸,一手的汗,像剛從游泳池爬出來沒擦干。媽在旁邊翻了個身,鋼針在腿骨里輕輕“咔噠”響,像老座鐘的齒輪卡了根頭發。
“又熱醒了?”她的聲音裹著困意,聽著比冰可樂還解渴。
“媽,你說這天是不是瘋了?”我把涼席往旁邊挪了挪,盡量不碰到她打了鋼板的腿,“四月穿短袖都嫌熱,再這么下去,重慶的夏天怕是要直接燒起來。”
媽笑出聲,牽動了傷口,倒抽一口冷氣:“活該,讓你睡前喝三罐美年達。”
我確實在床頭柜擺了三個空罐,橘子味的黏膩順著瓶身往下淌,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這毛病改不了,就像改不了凌晨爬起來寫東西——醫生說我這是電休克治療后的應激反應,媽說我是閑的。
窗簾沒拉嚴,月光從縫里鉆進來,照在媽腿上的石膏上,白得晃眼。去年冬天她在解放碑的臺階上摔了一跤,雙股骨骨折,手術臺上打了八根鋼針。那時她還在商場里賣羊絨衫,每天站八個小時,我說都六十七了別折騰,她瞪我:“你以為你那點稿費夠請護工?”
現在她躺平了,倒成了我的監工。就像此刻,她閉著眼睛說:“又在想什么鬼故事?”
“不是鬼故事,”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鍵盤背光映亮臉上的痘印,“是自傳。寫一個42歲的女人,半夜被熱醒,發現自己的人生就像沒加冰的可樂。”
媽“嗤”了一聲:“比那慘。你連可樂都快喝不起了——昨天物業又來催物業費。”
我沒接話,指尖懸在鍵盤上。屏幕右下角彈出新聞推送,標題紅得刺眼:《全球高溫突破歷史極值,北極冰蓋加速融化》。配圖是只瘦骨嶙峋的北極熊,站在一塊快要化完的浮冰上,眼神像極了小區門口流浪的三花貓。
“你說,”我突然開口,“要是地球真成了大火爐,咱們是不是得搬到防空洞去住?”
媽終于睜開眼,月光在她眼底碎成星星:“搬去了誰給你做番茄炒蛋?你那點廚藝,煮個泡面都能把廚房點了。”
二
早上七點,游泳池的水還是溫的。我穿著花泳衣往水里跳,濺起的水花燙得像溫泉。救生員小王趴在瞭望臺上啃包子,豆沙餡的油汁順著下巴往下滴。
“娟姐,今天水溫32度。”他含糊不清地說,“再這么熱下去,池子里該煮餃子了。”
我游到對岸,扶著瓷磚喘口氣。池壁被曬得發燙,貼上去像貼暖寶寶。手機在更衣室響個不停,是編輯發來的微信,紅感嘆號排了一串——不用看也知道,又是稿子被打回來了。
“你這寫的什么玩意兒?”上次通電話時,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讀者要看逆襲打臉,要看霸道總裁,誰要看一個老女人天天喝可樂游泳?”
“可我寫的是我自己啊。”
“誰在乎你自己?”她冷笑,“你以為你是余華?還是殘雪?”
我把手機塞回包里,沒回消息。這是這個月第五次被拒稿,理由都差不多:“敘事混亂”“脫離市場”“價值觀有問題”。有一次更絕,審稿的說:“一個精神病人的囈語,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又被退稿了?”小王不知什么時候湊過來,手里拿著瓶冰可樂,“我請你。”
我接過來,拉環“啵”一聲彈開,氣泡爭先恐后地往上冒。冰碴子貼在臉頰上,涼得人打哆嗦。小王蹲在我旁邊,看我一口口喝下去,突然說:“娟姐,我看了你寫的東西。”
我差點把可樂噴出來:“你看得懂?”
“看不懂。”他老實承認,“但我覺得寫得挺好,就像……就像你游泳時的樣子,看著慢,其實一直往前游。”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評價我的文字。以前在精神病院,護工說我寫的是“瘋話”;出院后去參加寫作班,老師說我“邏輯混亂”;就連媽,也只翻了兩頁就放下:“比菜譜還枯燥。”
“真的?”我捏著可樂瓶,瓶身的水珠打濕了手背。
“真的。”小王撓撓頭,“特別是寫你媽去解放碑上班那段,說她總在羊絨衫口袋里藏一顆水果糖,給哭鬧的小孩——我奶奶也這樣。”
太陽越升越高,把水面照得金燦燦的。我突然想起昨天在肯德基,鄰座的媽媽給小孩擦嘴,紙巾上沾著番茄醬,像極了我小說里寫的場景。那時編輯剛把稿子打回來,我咬著漢堡哭,番茄醬滴在紙上,暈開小小的紅圈。
“小王,”我說,“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寫東西?”
他突然站起來,往泳池里跳,水花濺了我一身:“娟姐,你看!”他在水里撲騰,像條笨拙的魚,“我小時候學游泳,教練說我這輩子都學不會。你看我現在!”
我看著他狗刨式的泳姿,突然笑出聲。陽光穿過他濺起的水珠,在池底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我稿子里那些被批注“無用”的細節。
三
下午在辦公室敲字,空調壞了。我把電風扇對著電腦吹,鍵盤還是燙得像烙鐵。隔壁公司的小張跑過來借紙,看見我屏幕上的字,突然停下腳步。
“娟姐,又在寫你的大作啊?”她語氣里的嘲諷像冰鎮汽水的氣,一打開就往外冒,“上次那個寫精神病院的,出版了嗎?”
我沒抬頭:“沒。”
“我就說嘛,”她嘖嘖兩聲,“那種東西誰看啊?你看我,昨天發的抖音,教大家怎么在35度的天穿西裝不流汗,點贊都過萬了。”
她晃著手機湊過來,屏幕上是她穿著黑色西裝裙,站在空調出風口前擺pose,背景是公司茶水間的微波爐。我掃了一眼,評論區全是“姐姐好颯”“求鏈接”。
“你看,”她得意洋洋,“寫東西有什么用?不如搞點實際的。”
我關掉文檔,打開肯德基的小程序:“要不要吃甜筒?我請。”
她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要兩個。”
等外賣的時候,小張坐在我對面補妝,粉餅往臉上拍得“啪啪”響。“說真的娟姐,”她突然開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突然想起寫東西了?”
“以前?”我盯著電腦屏幕保護程序,那是片藍色的海洋,波浪一蕩一蕩的,“以前在銀行做柜員,每天數別人的錢,數到自己手軟。”
“那挺好啊,鐵飯碗。”
“后來得了抑郁癥,”我輕描淡寫,“被送進精神病院,電休克治療做了八次,出來就忘了怎么數錢了。”
小張的粉餅“啪”地掉在桌上。我撿起來遞給她,她的手指冰涼,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可樂罐。
“對不起啊娟姐,我不知道……”
“沒事,”我笑了笑,“現在挺好的,不用數別人的錢,只用寫自己的字。”
外賣到了,兩個甜筒冒著白氣。小張沒敢接,紅著臉跑回自己辦公室。我把兩個甜筒都吃了,巧克力脆皮在嘴里化開,甜得發苦。手機在這時震動,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娟老師,我是你的讀者。我今年12歲,在網上看了你的《病房日記》,想告訴你,我奶奶也有抑郁癥,我現在知道該怎么跟她說話了。”
冰淇淋化在手腕上,涼絲絲的。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公園,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追著我喊:“大大加油!”她手里舉著本打印出來的我的小說,紙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四
小區停氣的通知貼在單元門口,紅紙上的毛筆字歪歪扭扭:“因管道維修,停氣三天。”我拍給媽看,她秒回:“去對面火鍋館,點7葷7素,記我賬上。”
火鍋館里坐滿了人,空調開得足,白霧騰騰的鍋里漂著紅辣椒。老板是個重慶婆娘,嗓門比鍋底還辣:“娟子,今天怎么一個人?你媽呢?”
“在家養傷呢。”我把菜單推過去,“照舊,7葷7素,多加份毛肚。”
“要得!”她嗓門一揚,“給娟子整個冰可樂,凍得邦邦硬的那種!”
鄰桌坐著幾個年輕人,舉著手機拍火鍋,嘴里喊著“家人們誰懂啊,重慶四月吃火鍋配冰可樂,爽翻!”。其中一個染著綠頭發的男生突然轉頭看我:“姐姐,你是不是那個寫小說的娟子?”
我愣了一下:“你認識我?”
“我妹是你粉絲!”他興奮地說,“天天追你更新,說你寫的比《哈利波特》還好看。”
旁邊的女生“嗤”了一聲:“就她?網上都說她是精神病……”
綠頭發男生瞪了她一眼:“你懂個屁!娟姐寫的才是真的生活。”
我突然有點臉紅,低頭喝可樂,冰碴子硌得牙床疼。老板端著鍋底過來,“哐當”一聲放在桌上:“別聽他們瞎咧咧,娟子,你那篇寫游泳池的,我看了三遍。”
“王姐也看?”
“我兒子給我讀的。”她擦著手說,“他說你寫救生員小王啃包子那段,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鍋里的水開了,我把毛肚丟進去,七上八下涮著。紅湯濺在胳膊上,燙得像小時候媽擰我胳膊的力道。那時我總在作業本上寫些亂七八糟的句子,老師把媽叫到學校,說我“思想有問題”。媽回家沒打我,只是把我的作業本鎖進抽屜:“等你長大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手機突然響了,是編輯。我猶豫了一下接起來,她的聲音比平時溫柔:“娟子,上次那篇《四月》,我們社長看了,說可以發。”
我握著手機的手開始抖:“真的?”
“但有個要求,”她頓了頓,“把里面‘精神病院’那段刪了,讀者不愛看這個。”
鍋里的毛肚煮老了,嚼起來像橡皮筋。我看著鄰桌的年輕人還在拍視頻,綠頭發男生舉著手機繞著火鍋轉,喊著“家人們看這紅油,地道!”。
“不刪。”我說。
“娟子你別傻……”
“要么發原文,要么不發。”我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包里。老板在旁邊豎大拇指:“有種!我就看不慣他們瞎改。”
五
晚上陪媽睡覺,她的呼吸越來越沉。我摸著她腿上的石膏,突然想起白天在火鍋館,綠頭發男生說的話。他說他妹總問,為什么娟姐的書里沒有壞人。
“因為生活里本來就沒那么多壞人啊。”我當時說。
現在想來,或許是真的。就像編輯,她只是想讓書賣得好;就像那個說我是精神病的女生,她只是聽了網上的傳言;就像那些說我“不配出書”的人,他們只是不懂,為什么有人愿意把日子過成沒加冰的可樂。
月光又從窗簾縫里鉆進來,這次我看清了,媽眼角的皺紋里,藏著好多星星。她年輕時是廠里的文藝骨干,跳芭蕾舞的,后來為了生我,放棄了去BJ的機會。我小時候總看她對著鏡子壓腿,腿抬得比頭還高,像天鵝。
“媽,”我輕輕說,“等你好了,我們去解放碑跳廣場舞吧。”
她沒醒,嘴角卻往上翹了翹。鋼針在骨頭里輕輕響,像在打節拍。
我悄悄爬起來,打開電腦。屏幕上還是那篇《四月》,光標在“精神病院”三個字后面閃著。我沒刪,反而在后面加了一段:
“那里的護士會在我失眠時,偷偷塞給我一顆水果糖;護工阿姨總夸我寫的字好看,雖然她一個也不認識;連給我做電休克治療的醫生,都會在術前跟我說‘別怕,醒來就是春天了’。”
窗外的蟬開始叫了,一聲比一聲急。我想起游泳池的水,火鍋館的紅油,還有小張發的抖音——原來夏天早就來了,只是我一直沒發現。
手機震動,是那個12歲的小讀者發來的消息,附帶一張畫: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牽著一個戴眼鏡的阿姨,在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地里。畫的角落寫著:娟老師,這是我想象中的你。
我突然想喝可樂了。起身去客廳拿,看見茶幾上放著媽買的橘子味美年達,冰鎮的,瓶身冒著白氣。我擰開喝了一大口,氣泡在喉嚨里炸開,像無數小小的煙花。
窗外的月光亮得像白晝,我仿佛看見地球在宇宙里轉啊轉,北極的冰蓋在融化,重慶的火鍋在沸騰,而我坐在42歲的夏天里,寫著自己的故事。
真好啊。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