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渦流無聲地旋轉，像冰冷的墨汁包裹著他們下墜、翻滾，失重感中混雜著無數記憶碎片撕裂感官的尖嘯。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突然傳來冰冷、黏膩的觸感。
啪嗒！
靈羽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跌坐在地——不是想象中的深淵之底，而是一片濕潤、布滿黑灰色鵝卵石的河灘。緊隨其后，柳逸塵搖晃著站定，玄風則輕盈落地，道袍甚至沒掀起多少塵埃。
天色晦暗不明，像是永遠凝固在黃昏與黑夜的交界。一條寬闊而湍急的黑水河橫亙在前方，河水是近乎墨汁般的濃稠，泛著令人不安的油亮光澤，沉默地奔流向未知的遠方。對岸籠罩在如煙似霧的灰霾里，影影綽綽，死寂一片。
而他們身后，是不見邊際的、翻騰扭曲的灰色“墻”，正是他們墜落的鏡淵邊界，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一條邪異的河流和孤零零的三人（加一鵝）。
“嘎？！這又是什么腌臜地方？鵝爺的屁股都要凍麻了！”靈羽掙扎著站起，撲扇著沾了些水珠和濕泥的翅膀，對著那黑沉沉的河面罵罵咧咧，“晦氣！盡是些上不得臺面的臟水！”
柳逸塵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河面。沒有橋，沒有渡口。只有離他們不遠處的河灘石縫里，系著一艘破舊的小木船。船身斑駁，長滿了暗綠色的水苔，吃水線附近尤其厚重，讓整艘船看起來搖搖欲墜。船上沒有槳，只有一根勉強能稱之為船篙的長竹竿斜插在船舷的孔洞里。
“看來，唯一的去路就是這條河了。”玄風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對岸的灰霧，“對岸必有玄機，是蜃樓玉幻境的節點。”他目光落在柳逸塵腰間，“萬象鏡碎片指引過方向，我們并未偏離，需渡過此河。”
“渡河？用這玩意兒？”靈羽跳到船邊，嫌棄地用蹼爪踢了踢滿是濕滑苔蘚的船舷，“嘎！這破船，沾點水怕是就得散架！水底下黑咕隆咚，準沒好事！”
沒人愿意用這艘破船，但別無選擇。三人合力，艱難地將小船從石縫中推出，勉強推入淺水。靈羽罵罵咧咧，死活不肯第一個上船，最后還是玄風第一個穩穩踏上船頭，壓得小船一陣呻吟般的搖晃。柳逸塵緊隨其后，靈羽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跳上船尾。
沒有風，水流卻異常湍急。柳逸塵拿起那根陳舊的竹篙，入手冰涼濕滑。剛想試著撐動，卻發現船只幾乎不用力就隨著詭異的暗流快速漂移。他只好緊緊攥住竹篙，盡力維持著平衡。河面上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水腥氣，混雜著水藻腐敗和鐵銹般的怪異氣味，嗅之令人作嘔。
小船無聲地滑向河心，視野更加壓抑。水面濃黑如墨，連水流本身的動態都仿佛被這墨色吞噬，只能靠水苔和偶爾翻涌出的腐物才能判斷船在移動。
就在這時——
河岸上游一處凸出河灘的巨石后面，一道干瘦佝僂的人影慌慌張張地鉆了出來。那是個穿著褐色破褂子的老船夫，臉上滿是溝壑，驚恐地對著他們揮舞著枯樹枝般的手臂，嘶啞地喊道：“別去！別過河！快回來啊！水底下有吃人的妖怪啊！”
聲音在空曠死寂的河面上格外刺耳。
柳逸塵心頭一沉。靈羽更是“嘎！”地炸起全身羽毛，直接跳到小船最中間的位置，緊張地來回張望黑沉沉的水面。
“晚了！晚了喲！”老船夫捶胸頓足，聲音里帶著哭腔，“那妖怪……它已經聞到生人味了！就在你們船底下！它……它就愛吃活物！骨頭渣子都不剩！青面紅鱗，爪子比刀子還利！多少船家下去就沒上來過啊！你們快回來！回來還有一線生機……”
老人話音未落，小船猛地一頓！像是撞上了一塊巨大的水下礁石，又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往下拽了一把！
巨大的震感讓小船劇烈顛簸，柳逸塵險些栽進水里！靈羽嚇得魂飛魄散，一頭撞在柳逸塵腰間的銅鏡上，“哎喲”一聲。玄風瞬間站成弓步，腳下生根般穩住身形，眼神銳利如刀刺向下方的水面。
“安靜！”玄風一聲低喝，聲音不大卻蘊涵清心鎮定的力量，暫時壓住了老船夫絕望的叫喊和靈羽的嘎嘎亂叫。他左手掐訣，指尖泛起極其微弱的金光，但金光剛一出現，周圍濃重的黑水邪氣便如同活物般纏繞而上，瞬間將其撲滅！
玄風的臉色第一次變得極其凝重：“好強的陰煞妖氣！污穢如油，連最基礎的通靈法咒都難以引動！”他低頭審視著船底，那里正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彌漫開一層濃稠到化不開的黑色粘液。粘液如同具有生命的活物，迅速覆蓋船板，并向上蔓延，散發出更加刺鼻的腥腐。
船底木板突然傳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一道細微的裂縫悄然出現。更詭異的是，那裂縫里滲出的并非河水，而是幾縷黑色的、散發著符紙焚燒后那種嗆鼻味道的灰燼！這些灰燼正被那些粘稠的黑色粘液貪婪地吸收、吞噬。
“那船夫說的……是真的！”柳逸塵臉色發白，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能感覺到腳下那股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注視，如同芒刺在背。
嘩啦——！
就在他們前方不到丈余的水面，毫無征兆地炸開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漩渦中心的水如同燒開的瀝青般劇烈翻滾，巨大的氣泡帶著沉悶的異響從河底涌出、炸裂。濃黑的水流如同粘稠的帷幕向兩側分開——
一只猙獰可怖的巨爪從漩渦中緩緩探出！覆蓋其上的并非老船夫所說的青面紅鱗，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溺水白尸的手臂！這些手臂腫脹發白，指尖浮腫潰爛，毫無生氣地糾纏絞結在一起，共同構成了一只龐大、扭曲的尸骸之爪！巨爪前端，由數十只腐爛到白骨森然的手掌扭曲拼合而成更巨大的爪形，白骨嶙峋，帶著鉤刺般的尖利指骨，散發著沖天死氣和污濁的怨念！
巨爪懸停在船頭正上方，無數慘白腐爛的手臂僵硬地扭動著，無數指尖顫抖著指向船上鮮活的生命，純粹而恐怖的死亡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下來！水下深處，傳出一種令人靈魂顫抖、如同千萬溺亡者在喉管中共同發出的、混雜著怨恨與水泡的沉悶嘶鳴！
靈羽全身僵直，喉嚨里發出一種被扼住般的“咯……咯……”聲。
柳逸塵只覺得一股寒氣凍僵了四肢，腰間的銅鏡卻在這極致恐怖的壓迫下，猛地變得滾燙！隔著衣服灼燒著他的皮膚！刺骨的死氣如同冰錐刺入骨髓，壓得柳逸塵幾乎無法呼吸！
“嘎——！！！”
就在這窒息般僵硬的瞬間，一直處于炸毛僵直狀態的靈羽，它那雙黑豆小眼猛地鎖定了柳逸塵腰間那塊不祥的“燙手山芋”！極致的恐懼、舟車勞頓的煩躁、再加上被這破鏡子燙到尾巴毛的邪火，瞬間轉化成了大鵝憤怒的頂點！
“又是這破銅爛鐵在搗鬼！嘎！！”靈羽的尖嘯幾乎變了調，充滿了被反復戲弄的狂躁，“每次一出事兒它就叫！燙得要死！準是它在招鬼！這鬼地方全是它引來的爛事！晦氣！還留著孵蛋不成？！”
它根本不給柳逸塵任何反應的機會！對危險的直覺和對銅鏡的遷怒讓它喪失理智。它那扁扁的嘴巴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刁鉆角度閃電般啄向柳逸塵腰間！劇痛之下，柳逸塵悶哼一聲下意識松手！
“給爺下去喂妖怪吧！嘎——！！”
靈羽的脖子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扁嘴叼住那滾燙銅鏡的邊緣，奮力一甩！那古舊的、帶著不祥熾熱的銅鏡，便化作一道模糊黯淡的金線，“噗嗤”一聲，扎進了那濃稠如墨、翻騰著污穢的黑水之中！
“靈羽！！你干什么？！”柳逸塵臉色慘白，看著銅鏡消失的地方，那不僅是爺爺留給他唯一的念想（云隱鎮幽夢閣的過往碎片），更可能是此刻唯一能與這邪異環境有所聯系、甚至蘊藏一線生機的器物！
玄風的臉色在銅鏡落水的剎那驟變，不是因為阻止不及，而是他清晰地“看”到——當那蘊含特殊波動的銅鏡觸及黑水的瞬間，河底深處，那片盤踞著的、由無數溺尸構成的巨大陰影，猛地悸動了一下！一股更加狂暴、貪婪的吸力自河床深處爆發出來！
“快劃！”玄風厲喝，聲音前所未有的緊繃！他不再試圖掐訣施法，雙手如鐵鉗般死死抓住船幫。那股吸力太強了，小船像被無形大手攥住，以更快的速度打著旋，被強行拽向那懸在船頭、由無數潰爛手臂和白骨構成的巨爪！
來不及了！
那如同山岳般的尸骸巨爪，帶著濃郁到令人昏厥的死亡氣息，悍然拍下！并非簡單地砸碎船體，而是無數纏繞、絞結的腐尸手臂猛地張開，如同一張巨大的、由白骨和爛肉織成的羅網，朝著整艘小船兜頭籠罩下來！刺鼻的尸臭混合著黑水的腥臊，形成實質性的黑色氣浪！
“完了……”柳逸塵腦中一片空白，甚至能看清最前面幾條手臂上腫脹的紫色尸斑和深可見骨的蛆蟲孔洞。
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個沉悶無比、仿佛來自九幽地底的奇異嗡鳴，毫無征兆地穿透了濃稠的黑水，直接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炸開！
是那塊被靈羽扔掉的銅鏡！
它并未沉沒，反而詭異地懸停在黑水之中，距離河面約一丈深處的位置！此刻的銅鏡，鏡面不再是映照黑暗，而是從鏡背深處，亮起了一團幽邃難測的暗沉光芒！這光芒不似玄風法術的清正，也不是古宅符文的輝煌，而是一種介于腐朽與玄奧之間的渾濁光澤，既帶著地底礦脈的厚重死寂，又隱約流淌著一絲亙古未滅的奇異靈機！
暗沉的光暈以銅鏡為中心，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瞬間染透了一小片墨汁般的河水！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被渾濁光暈籠罩的黑水，竟不再是單純的液體！它們仿佛擁有了短暫的、虛幻的“記憶”！波紋蕩漾間，水面之上，赫然倒映出無數飛速掠過的、模糊不清的殘破影像：
——巨大的、布滿裂痕的琉璃鏡（鏡淵）在光芒中扭曲閃回！
——青楓古宅壁畫上如靈蛇般游走的金色符文劇烈閃爍！
——玄風符咒燃盡的蒼白灰燼在風中盤旋飄散……
——甚至還有一個朦朧的、穿著粗布衣裳低頭撥弄酒甕的少年身影（年幼時的柳逸塵在幽夢閣？）一閃而過……
這些虛幻的殘影碎片，如同水中泡影，生滅不定，帶著時光錯亂的破碎感！就在這光影破碎交織的一瞬，一股奇異至極的波動陡然擴散！
原本瘋狂抓向他們、帶著純粹毀滅意志的尸骸巨爪，在接觸到那鏡光映照出的、蘊含古宅符文力量虛影水波（雖然極度稀薄扭曲）的剎那——
“嘶——！！！”
一聲尖銳得刺破耳膜、仿佛千萬怨魂同時遭受酷刑灼燒的凄厲嘶鳴，猛地從水下巨妖本體的方向爆開！那巨大的、由尸骸絞結而成的爪子，竟然像被滾燙的烙鐵猛地燙到了最脆弱的神經，瞬間劇烈地抽搐痙攣起來！
構成巨爪前端的數十只白骨手掌猛烈地開合抓撓，發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覆蓋尸骸表面的黏稠黑色粘液如同沸騰般冒出大泡！濃烈的黑色煞氣與那鏡光中逸散的破碎光影力量猛烈沖突，發出滋滋啦啦的灼燒聲！整個巨爪仿佛失去了力量的協調，攻擊的角度瞬間歪斜、散亂！無數手臂胡亂的扭動、推搡，有些甚至相互撕扯折斷，膿血和白骨碎渣迸濺！
那股原本穩定拖拽小船的恐怖吸力驟然崩散！小船獲得了短暫的喘息！
“靈羽！”柳逸塵在劇烈的顛簸中嘶吼，心幾乎跳出胸膛，“那鏡子！鏡子在下面！”
靈羽呆若木雞，一雙黑豆眼睛瞪得幾乎從眼眶里凸出來，它看著船頭前方那混亂、抽搐、自相殘殺的尸骸巨爪，又看看水下那團兀自散發著混亂光影的渾濁光源（銅鏡所在），剛才那股扔鏡子的莽撞勁頭早就被眼前的驚變嚇得無影無蹤。聽到柳逸塵的嘶喊，它終于如夢初醒！
“嘎——！我…我……”靈羽舌頭都有些打結，又驚又怕又帶著一絲“好像歪打正著？”的荒謬刺激感。它對水底的恐懼此刻被強烈的求生欲壓倒，或者說是被剛才那銅鏡引發的、直接“燙”傷怪爪的奇效給驚到了！來不及多想，它那顆“鵝”膽竟然再次爆發——
它發出一聲給自己壯膽的、無比尖銳的厲嘯，整個身體如同上了發條的彈弓，“噗通！”一聲扎進了冰冷的黑水之中！水流帶著它胖胖的身體直接撲向那渾濁光源！
水下視界一片漆黑混亂，刺骨的冰寒幾乎瞬間凍結鵝的血液。它憑著剛才的記憶和那點微弱的光源指引，猛地探出扁嘴，使出渾身力氣啄向那光芒的中心！
“咕嘟！”水下一個巨大的渾濁氣泡炸開！
靈羽的扁嘴如同最精準的鑷子，叼住了那滾燙依舊的銅鏡邊緣！它感覺自己的喙都快被燙熟了！但此刻它完全顧不上，叼穩的瞬間，它那短粗的脖子爆發出驚人的彈性和力量，猛地一甩頭！
“嘩啦！”
水花四濺！靈羽叼著那閃爍著渾濁幽光、比落水前溫度更高、震動也更強烈的銅鏡，像一顆白色的水雷般破水而出，帶起一股混著黑水、尸臭和銅銹味的渾濁水流，重重地砸回了顛簸的船艙里！滾燙的銅鏡“哐當”一聲砸在船板上，騰起一股扭曲視線的熱蒸汽！
就在靈羽出水的瞬間，船底深處，那條巨大的、原本被渾濁鏡光刺激得暫時混亂的尸骸巨爪驟然回縮！那無盡的爛肉和白骨扭曲著、沉回黑水深處。水下深處傳來一聲更加怨毒、暴怒到極致的咆哮！
整個水面隨之劇烈波動，無數拳頭大的黑色氣泡從河底猛烈涌出、炸裂！小船被這股狂暴的能量波推向河岸方向！船底那道裂縫被粘液拉扯得更大了！
“抓緊！”玄風瞳孔緊縮，厲聲喝道！他知道巨妖的短暫混亂并非終結，而是觸發了更深更狂猛的殺招前奏！他的手如鋼爪般扣緊船幫，腳下生根，以肉身強行穩住這艘幾乎要裂開的小船！對岸的灰霧，此刻成了他們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