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溪村的夜，本是被江水聲與蟲鳴織成的軟緞，此刻卻因牛氏兄弟的警覺而繃緊了經緯。“千里眼”牛義，生得一雙銅鈴眼，瞳仁泛黃如鷹，此刻正攀在老榕樹最高的氣根上，鼻尖幾乎觸到夜露沾濕的榕葉。他身下十丈處，是“順風耳”牛放，他則伏在村口石碾旁，耳廓如兔兒般微微顫動，連三里外江灘蘆葦被夜風吹拂的簌簌聲都聽得分明。
“哥”，牛義壓低嗓音，聲音卻似能穿透夜色，“西北蘆葦蕩里有奇怪的動靜，不是鳥獸。”他瞳孔微縮，只見朦朧月光下，幾叢蘆葦竟非隨風倒伏，而是朝著村口方向緩緩分開，草葉折斷處露出半片玄色衣襟。
牛放將耳朵貼在石板上，果然聽見數枚石子滾落的輕響，夾雜著極細微的喘息。那喘息聲刻意壓抑和特有的局促——隱溪村的漁民夜里行船，呼吸早與江濤融為一體，斷無這般生澀。他打了個手勢，兄弟倆自幼練就的默契無需多言，牛義如靈猿般順著氣根滑下，落地時竟未驚起臥在石碾旁的黃狗，牛放則已抄起腳邊漁叉，叉尖斜指蘆葦叢方向。
“什么人？”牛放沉聲喝問，聲如洪鐘。話音未落，蘆葦叢中猛地竄出一條黑影，身法極快，竟似貼著地面疾奔，手中短刃反射月光，直取牛放面門。牛放不慌不忙，側頭避過刃鋒，漁叉“呼”地橫掃，叉尖擦著黑影腰間而過，挑落一塊衣角布片。那黑影見偷襲不成，轉身欲逃，卻被牛義從旁截住。牛義有一身巧勁，伸手如鷹爪般扣住對方后頸，只聽“咔嚓”一聲輕響，那黑影痛呼一聲，手腕一翻，竟彈出三枚毒針射向牛義面門。
牛放眼疾手快，漁叉向上一挑，“叮鈴”幾聲將毒針磕飛，同時飛腿掃中黑影膝彎。黑影立足不穩，被牛義順勢壓倒在地，膝蓋頂住他后心，疼得他連連慘叫。
“說！哪來的狗賊？”牛義揪起黑影發髻，將他臉按在泥地里。月光下可見此人面黃肌瘦，左眉缺了半截，腰間掛著個葫蘆形皮囊，皮囊上繡著朵褪色的牡丹——此乃清軍營伍里常見的賤役標記。牛放撿起地上滾落的油布包，打開一看，里面竟是半張繪著隱溪村地形的羊皮紙，村口老榕樹、江邊渡口都用朱砂點了記號，旁邊還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太平逆匪約三十人，攜重箱宿于林茂公家，防務松懈……”字跡尚未寫完，顯然是探路時被發現。
“好啊！原來是清妖的探子！”牛放怒喝，漁叉尖抵住探子咽喉，“快說，你們來了多少人？什么時候到？”那探子牙關緊咬，竟似打定主意不肯開口。牛義見狀，從懷中摸出枚鐵蒺藜，在探子眼前晃了晃：“老子這玩意兒專往人指甲縫里塞，你是想先嘗嘗滋味，還是痛快說了？”
探子臉色煞白，喉頭滾動，終究是怕了酷刑，顫聲道：“別……別動手！我……我是巡撫衙門的斥候，姓劉……前幾日在江灘撿到逆匪……不，是太平軍遺落的腰牌，順藤摸瓜找到這里……”他頓了頓，吸氣時喉嚨里發出“嘶嘶”聲，“我家管帶說了，今夜五更便帶一百多綠營兵來，在你們熟睡時將你們連人帶餉一鍋端……”
牛義與牛放對視一眼，均見對方眼中驚色。牛放抬腳踢在探子心口，將他踢暈過去，牛義則將他扛起，低聲道：“快走！報知石旅帥！”兩人如兩道黑影，迅速消失在村巷之中。
林茂公家的木樓里，火塘余燼尚溫，石旅帥正就著火光擦拭佩刀，慕容峰則在給王大力包扎臂上舊傷。忽聽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牛氏兄弟推門而入，將那探子往地上一擲，牛義氣喘吁吁道：“旅帥！清妖探子！他們今夜五更要來偷襲！”石旅帥霍然起身，刀身“嗆啷”一聲歸鞘，火光在他眼中映出厲色：“多少人？從何而來？”牛放將羊皮地圖呈上，又復述了探子言語。眾人聞言皆是一驚，王大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作響：“奶奶的！來得正好！老子斧頭正缺油潤！”侯榮卻皺眉道：“一百多綠營兵，我等只有二十余人，硬拼恐難護軍餉周全?！彼种冈诘貓D上劃過，“隱溪村地勢低洼，唯有西北蘆葦蕩可作屏障，但對方若用火攻……”石旅帥踱步至窗邊，推開竹窗，夜風吹得他黃巾獵獵作響。遠處江面上，幾點漁火明明滅滅，本該是安寧景象，此刻卻似清兵來襲的信號。他沉吟片刻，沉聲道：“事不宜遲，立刻收拾行裝，提前出發！”“旅帥，”林茂公從里屋走出，手中提著盞馬燈，燈光映著他蒼老的面龐，“你們要走？”他身后跟著幾個村民，皆是一臉擔憂。石旅帥轉過身，拱手道：“老丈，清妖即將來襲，此村恐遭池魚之殃。我等須立刻轉移，也請老丈帶鄉親們遷居他處?！绷置珖@了口氣，搖搖頭：“石旅帥好意我等心領，但這隱溪村是我等祖輩棲息之地，漁網還在江邊晾著，祖墳都在村后山坡……我們走不得啊?！迸赃呉晃槐е⒆拥膵D人也哽咽道：“我男人前幾日出海未歸，若我們走了，他回來尋不見人怎辦？”村民們紛紛附和，有人撫摸著木屋梁柱，有人望著屋外老榕樹，眼中滿是不舍。石虎急道：“老丈！性命要緊??！清妖來了可是燒殺搶掠！”
“我們知道，”林茂公苦笑一聲，“三十年前官兵來過一次，燒了半村房子，殺了十七口人……可這江、這樹、這土地，是我們的根啊?！?
石旅帥看著村民們堅毅的眼神，心中一熱，又感為難。若強行帶走，恐亂了軍心，若留下，又怕連累無辜。慕容峰見狀，上前一步道：“旅帥，末將請命，留下保護鄉親們！”“不可！”石旅帥立刻否決，“軍餉護送乃頭等大事，你是我左膀右臂，豈能留下？”慕容峰拔出青鋒劍，劍尖在火塘中劃過，濺起幾點火星：“旅帥，翼王曾言‘仁義為先’，我等若為軍餉而棄百姓于危難，豈不失了天國本心？”他轉向林茂公，“老丈，我們先護送你們到后山暫避一時，等清妖離開后，我們再回來如何？”侯榮、王大力等人也紛紛請命，愿留下保護村民。石旅帥看著眾將士激昂的神情，又看看林茂公眼中的感激，終于咬牙道：“好！慕容峰，你帶牛氏兄弟、侯榮、李青、張五等留下，務必護得村民周全！”他又對林茂公拱手，“老丈，此五人皆是我軍中精銳，一等一的高手，你等放心?！绷置钌钜灰荆骸案兄x石旅帥！我這就去叫人通知村民轉移?！?
石旅帥帶著侯榮、石虎等十五人，護著軍餉在林茂公之子引領下，從村后密道悄然出發。臨行前，石旅帥握住慕容峰的手，沉聲道：“慕容兄弟，萬事小心，我等在下游十里的回水灣等你?！?
慕容峰點頭，看著隊伍消失在夜色中，才轉身回村。此時林茂公已帶著村民們在村口老榕樹下集合，男人們手持漁叉、柴刀，連那赤腳少年也握著柄磨尖的竹矛，站在最前排，女人們背著重要物品，帶著小孩站在后面。
“慕容將軍，”林茂公遞過一盞防水馬燈，“清妖慣走水路，我已叫人把所有漁船都藏到上游蘆葦蕩里，村口這條路是唯一入口?！彼钢艠涓碌氖?，“我等已在路下埋了竹釘，上面蓋了浮土，只等清妖來踩?！?
慕容峰細看地面，果然見泥土顏色有異，心中暗贊村民機警。他將五人分成兩組：李青與張五埋伏在左側竹樓，牛義與牛放守右側蘆葦叢，自己則居中策應?！坝涀?，”他低聲叮囑，“我們先抵擋一陣子，掩護村民們轉移，但是清妖勢眾，不可硬拼，先挫其銳氣，再尋機退敵?！贝蠹腋鎰e后，林茂公帶著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先行向后山方向撤離。
月至中天，江風漸緊，吹得榕樹葉沙沙作響。慕容峰腕間彩繩上的銀鈴輕輕晃動，發出細碎聲響，他下意識握緊劍柄，目光掃過村口方向。忽然，牛放從蘆葦叢中竄出，壓低聲音道：“慕容將軍！江面上有燈！”眾人凝神望去，只見下游江面上果然漂來數點燈火，漸漸靠近，隱約可見十多艘快船一字排開，船頭高挑著“清”字大旗，燈籠光下，兵丁甲胄反射著冷光。村子的黃狗忽然低吠起來，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呼嚕聲。
“來了！”李青握緊九環刀，刀環被他用破布纏住，以免發出聲響。張五則檢查著腰間短刃，左臂傷口雖未痊愈，眼神卻異常堅定?？齑诙煽诳堪?，約百余名清兵蜂擁而下，領頭的是個肥胖的千總，手持令旗，喝令兵?。骸八眩〗o老子把逆匪和軍餉都搜出來！”兵丁們端著鳥銃，踢開路邊茅草，朝著村口走來。
慕容峰屏住呼吸，待頭前幾名清兵踏入村口石碾范圍，猛地揮動手臂。只聽“哎呀”幾聲慘叫，走在最前的清兵紛紛踩中竹釘陷阱，摔倒在地，鳥銃也甩落在地?！坝新穹?！”千總大驚，陣型頓時散亂。
“給我沖！”后續清兵舉著刀盾沖來，牛義從樹上射出一箭，正中一名清兵咽喉，一村民則吹響海螺，尖銳的號聲在村中回蕩。村民從竹樓后沖出，將石塊、陶罐紛紛砸下，一時間喊殺聲、器物碎裂聲混作一團。
慕容峰趁亂沖出，青鋒劍“流星趕月”刺出，瞬間挑落兩名清兵。李青則展開游身刀術，刀光如練，在清兵陣中游走，?？绸R腿與下盤。張五忍著臂傷，合身撲入敵群，短刃如毒蛇出洞，接連解決數人。
那千總見對方雖人少卻兇悍，心知中計，怒吼道：“放火！給老子燒了這村子！”幾名清兵立刻取出火折子，欲點燃木屋。
慕容峰見狀大驚，喝道：“休要毀我村子！”他劍花一挽，逼退面前敵人，騰身躍起，一劍劈斷清兵手中火把。然而還是遲了，一時間茅草屋子濃煙滾滾，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戰斗持續了半個時辰，清兵雖眾，但慕容峰等將士們卻在熟悉地形的村民的配合下寸步難行。那千總不知對方力量虛實，見久攻不下，又怕夜長夢多，忽然下令：“撤！”清兵們如蒙大赦，丟下十數具尸體，倉皇退回船上，決定白天再進攻。
隱溪村暫時恢復了寂靜，唯有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與焦糊味提醒著方才的慘烈。村民們拄著魚叉，看著房子被燒毀，整個村子滿地狼藉，不僅淚流滿：“多謝慕容將軍……多謝諸位壯士……”慕容峰收劍入鞘，見村民中亦有死傷，心中沉重：“老鄉們無需多言，此乃我等分內之事，清狗是暫時退卻，等天明時會繼續進攻，你們也盡快轉移吧?！?
他吩咐牛氏兄弟收拾清兵尸體，李青與張五則幫村民包扎傷口，張五左臂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浸透了布條，李青替他重新上藥，嘆道：“張五哥，你這傷得好生將養?！睆埼暹肿煲恍Γ骸安环潦?，只要清妖敢再來，老子照樣割了他們的頭！”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慕容峰站在老榕樹下，望著村民們安全轉移的方向。腕間銀鈴在晨風中輕響，與遠處江水聲交織在一起，竟似一曲悲壯的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