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霧鎖江灣疑匪蹤
- 軍餉迷蹤
- 莫沖海
- 3283字
- 2025-06-25 08:42:04
江南的暮春總帶著三分水汽,石旅帥勒住棗紅馬時,那馬的鼻孔里噴出的白氣竟與江面的晨霧融在一處。侯榮的快刀還滴著昨夜惡戰留下的血珠,此刻卻被這濕冷的空氣凍得泛起一層薄霜,他用刀尖挑開面前的蘆葦,只聽“噗“的一聲,竟是挑破了一張結滿露珠的蛛網。
“旅帥,前面有炊煙?!澳饺莘宓穆曇糇躁犖楹蠓絺鱽恚滞笊习⒁滥人浀牟世K已被血漬染得深淺不一,唯有銀鈴在撥弄葦稈時發出細碎聲響,恰似瑤寨里少女的輕笑。眾人連日奔襲,衣甲上的血污混著泥漿,腰間“太平圣兵“的黃旗方布也已襤褸,遠遠望去,倒真似一伙潰敗的匪幫。
轉過蘆葦灣,眼前忽現十余間干欄式木屋,皆以青竹為梁,黃茅覆頂,底層架空處堆著漁網與斑駁的木槳。最奇的是村口那株數百年的老榕樹,氣根如簾幕般垂落,竟在樹下織成一個天然的棚子,棚下石碾旁臥著條黃狗,見了生人只懶洋洋地搖了搖尾巴,喉嚨里發出“呼嚕呼?!暗穆曧?。
“都把兵器收一收?!笆脦浄硐埋R,將腰間皮鞘大刀解下遞給朱楠,“這地方太過安寧,恐有蹊蹺?!霸捯粑绰?,卻見各家各戶的竹窗“吱呀“一聲閉緊,唯有門縫里透出點點燭光,映著窗紙后晃動的人影,恰似無數只警惕的眼睛。
王大力性子急躁,上前便要叩門,手掌尚未觸及門板,忽聽“嗖“的一聲,一支竹箭擦著他耳畔釘入身后的樹干,箭尾羽毛還在微微顫動。抬頭看時,屋頂瓦楞上竟蹲著個赤腳少年,手中竹弓拉得如滿月,稚氣的臉上滿是戒備。
“休得無禮!“一聲沉喝自村中最大的木樓傳來,只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魚叉走出,身上蓑衣還沾著江泥,腰間懸著的魚刀卻磨得發亮。他身后跟著幾個持漁叉的壯漢,看那叉尖的寒光,顯是常經殺魚剖鱗的利器。
“老丈,我等是太平天國圣兵?!笆脦浾曼S巾,露出額上因連日奔波而生的汗珠,“因軍餉護送受阻,誤闖貴村,絕無歹意。“說罷,他從懷中取出半塊未吃完的麥餅,掰碎了遞到黃狗嘴邊。那狗嗅了嗅,竟搖著尾巴舔食起來,喉嚨里發出溫順的嗚咽。
老者名叫林茂公,是這隱溪村的村長。他盯著石旅帥胸前“太平“二字的方布,又看了看眾人雖疲憊卻依舊挺拔的身姿,忽然長嘆一聲:“三十年前,官兵也是這般說的,結果...“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揮了揮魚叉,“罷了,看你們不似燒殺搶掠之輩。只是我這村子百年來不與外界相通,諸位若肯收了兵器,便可進來歇歇?!?
木屋中彌漫著魚腥味與草木灰的氣息,中央火塘里燃著栗炭,上方懸著的熏魚干在熱氣中滲出油珠,“滋滋“作響。林茂公的老伴端來粗陶碗,碗中是奶白色的魚湯,漂著幾枚野山椒,湯面上還浮著一層金黃的魚油。王大力早已餓得前心貼后背,接過碗來便“呼嚕呼?!昂攘藗€底朝天,連聲道:“好湯!好湯!比我娘煮的還香!“
林茂公給每人斟上一碗渾濁的米酒,酒中竟泡著幾枚通紅的枸杞:“這是自家釀的'醉流霞',祛寒活血?!八粗脦浭滞笊系牡栋?,忽然問道:“石旅帥,外面真如你說的那般兵荒馬亂?“
暮色漸濃時,林茂公殺了兩只在屋檐下踱步的走地雞,又從地窖里搬出一壇封存三年的糯米酒。村里的婦人皆來幫忙,她們穿著靛藍土布衫,發髻上插著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指尖因常年織網而布滿老繭,卻能將苞谷面團揉得如云朵般松軟。
慕容峰坐在門檻上,看著手腕上的彩繩在火光中明明滅滅。那彩繩是阿依娜用瑤家七種絲線織成,此刻卻被血污浸得變了顏色,唯有末端的銀鈴還保持著光澤,輕輕晃動時,發出的聲響竟與瑤寨里阿依娜的銀飾聲依稀相似。他想起臨別時阿依娜塞給他的傷藥,那藥囊上還繡著一只展翅的雄鷹,如今已在數次惡戰中遺失,唯有這彩繩還系在腕間,如同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千里之外的思念。
朱楠蹲在火塘邊,用樹枝撥弄著燃燒的栗炭。火苗竄起時,映得他臉頰通紅,也映出他眼中的茫然?!奥脦?,“他忽然低聲道,“你說我爹娘...還在嗎?“他想起離家那年,娘將一枚銅錢縫在他衣領里,說“窮家富路“,可如今那銅錢早已不知去向,唯有胸前“圣兵“的方布還緊貼著皮肉,帶著體溫。
侯榮灌下一大口米酒,喉結滾動時發出“咕嘟“聲響?!拔移拍锱R產前我就走了,“他抹了把嘴,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混著胡須上的血痂,“也不知是兒是女。要是能活著回去...“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將酒碗重重放在地上,碗底與石板碰撞發出“當“的一聲,驚得梁上棲息的燕子撲棱棱飛起。
王大力抓起一塊烤得金黃的魚肉,狠狠咬了一口。魚肉外焦里嫩,帶著柴火的香氣,可他卻覺得味同嚼蠟。他想起采石場里被壓死的爹,想起被地主婆逼得跳河的娘,想起自己參軍時發的誓:“不殺盡清妖,絕不還鄉!“可此刻看著眼前安樂的漁村,聞著飯菜的香氣,那股子血勇之氣竟似被這煙火氣熏得淡了。
夜深人靜時,唯有火塘里的余燼還在閃爍。林茂公拿出自釀的桂花蜜,給每人斟了一小勺:“石旅帥,聽你說太平天國要建'人間小天堂',真能成么?“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石旅帥放下蜜碗,站起身走到火塘中央?;鸸庠谒樕贤断旅髅鳒鐪绲墓庥?,映著他眼中的堅定:“老丈,天國的宗旨,便是讓天下百姓都能有田耕、有飯吃、有衣穿。如今滿清無道,官吏如虎,豪強似狼,我等若不舉義,這隱溪村遲早也會被戰火波及。“
他解下腰間殘存的黃巾,抖開時,那上面“太平“二字雖已被血與泥染得模糊,卻依舊透著一股凜然之氣:“弟兄們,我知道你們累了,想家了。可你們看這隱溪村,看這些淳樸的鄉親,他們之所以能安享太平,不過是因為地處偏僻??商煜轮?,又有多少百姓能有此福分?“
慕容峰霍然起身,拔出青鋒劍。劍光在火塘余燼中一閃,竟似帶著瑤寨山茶花的香氣:“旅帥說得是!我慕容峰對天起誓,不完成護送重任,不親眼見到太平盛世,甘愿葬身魚腹,永不還鄉!“說罷,他將劍尖刺入腳下石板,竟入石三分,可見用力之沉。
侯榮抓起酒碗,將剩余的米酒一飲而盡:“我侯榮這條命是天國給的,從金田到這里,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跟清妖干到底!“他說得激動,胸前“圣兵“方布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那“圣“字的筆畫竟似在火光中跳動。
王大力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木樓都晃了晃:“娘的!老子差點忘了本!不殺盡清妖,不僅無顏見爹娘,更對不住這隱溪村的鄉親們!“他抓起靠在墻邊的鑌鐵大斧,斧刃在火光中閃過寒光,“明日一早便走,誰要是再他媽說想家,老子一斧頭劈了他!“
林茂公看著眼前這些年輕的將士,忽然想起年輕時聽祖輩講的岳飛故事。他走到石旅帥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石旅帥,若不嫌棄,我這就去叫人準備渡船?!八穆曇粲行╊澏?,卻異常堅定,“你們是真正的俠士,老天爺會保佑你們的。“
石旅帥躺在林茂公家二樓的木板床上,聽著窗外江水拍打礁石的聲音。木板床很硬,還散發著一股霉味,可他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安心——至少在這一刻,弟兄們是安全的,軍餉箱就放在樓下的角落,被厚厚的漁網覆蓋著,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獸。
他想起臨行前在安慶翼王府的那個夜晚。翼王石達開穿著素色長袍,正在看一幅江南水路圖,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陰影,竟似畫中走出的神人?!笆脦?,“翼王轉過身,將一卷密信遞給他,“這趟任務非同小可,軍餉關系到上游數萬弟兄的生路?!?
翼王的手很溫暖,指尖卻帶著常年握劍而生的薄繭。“我知道前路艱險,“他為石旅帥整理好衣襟,“但我信你。你是我從千軍萬馬中挑出的將才,智勇雙全,更難得的是有顆仁心?!耙硗醯哪抗馍铄淙缫梗坝涀。瑹o論遇到什么,都不要忘了我們為何而起兵,不要忘了那些跟著我們拋家舍業的弟兄。“
石旅帥當時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咚咚“聲響:“末將若完不成任務,甘愿提頭來見!“如今,任務尚未完成,弟兄們已折損數人,他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翼王期待的眼神,浮現出金田起義時漫天的火把,浮現出無數弟兄們在戰場上浴血的模樣。
“翼王放心...“他在心中默念,手不自覺地握住了枕頭下的短刀,“末將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讓這軍餉安然抵達?!?
窗外,月亮終于沖破云層,銀色的光輝灑在江面上,也灑在隱溪村的屋頂上。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很快又歸于寂靜。石旅帥知道,明日破曉,他們又將踏上征途,前路或許依舊荊棘密布,但只要想起翼王的囑托,想起弟兄們的信任,想起這隱溪村的煙火氣,他心中便充滿了力量——那是一種比刀劍更鋒利,比江水更綿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