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峰策馬沖在最前,棗紅馬的鐵蹄踏碎晨霜,在泥地上濺起冰碴與血點。身后牛氏兄弟、侯榮、李青等人皆悶頭急行,腰間兵器因顛簸碰撞出冷硬的聲響,與隱溪村方向漸遠的犬吠形成詭異的交響。回水灣的蘆葦蕩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本該是石旅帥約定的匯合點,此刻卻飄來一股濃烈的硝煙味,混雜著江水特有的腥氣。
“停!”牛義突然勒馬,鷹隼般的眼睛盯著地面,“看這馬蹄印,至少有兩隊人馬交過手。”他翻身下馬,手指拂過一處深陷的蹄痕,“主隊馬蹄鐵有三角豁口,是石旅帥的棗紅馬;另一隊馬蹄印更小,間距密集,像是……”他頓了頓,撿起旁邊一截斷箭,箭桿上刻著清廷綠營的火漆標記。
侯榮跳下馬,一腳踢開半埋在泥里的酒葫蘆——正是朱楠常用的牛皮酒囊,囊口的黃巾繩已被利刃割斷,殘酒混著血水滲入土中。“狗日的清妖!”他怒吼著拔刀,刀身在晨霧中劃出冷光,“定是那千總帶援兵追來了!”
李青卻蹲下身,指尖蘸起一灘暗紅的血跡,湊到鼻尖輕嗅:“不對,這血半干不干,至少過了兩個時辰。”他指著不遠處折斷的蘆葦,“看這切口,是單刃快刀所致,綠營兵用的是寬刃刀,這更像是……”他猛地抬頭,與慕容峰對視,“像是我們太平圣兵的制式佩刀!”
慕容峰的心沉了下去。他環顧四周:三棵老槐樹上釘著半截槍頭,槍纓上的紅穗已被血染成暗紫;渡口的石板上有拖拽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江邊,石板縫隙里卡著半片刀刃,仍在晃動不止。最觸目驚心的是江灘上散落的“太平圣兵”黃旗方布碎片,其中一塊被馬蹄踏爛,“圣”字的最后一筆浸在水里,像一道未干的淚痕。
“人呢?”張五喃喃自語,他捂著未愈的左臂傷口,目光掃過滿地狼藉,“十五個人,還有那些軍餉,怎么可能憑空消失?”他踢開一個翻倒的米袋,袋口的麻繩上系著秦文獨有的豹牙掛飾——那是他殺了鐵飛豹后從他身上扯下來的做留念的。
“順風耳”牛放趴在地上,耳朵緊貼石板,良久才抬起頭,臉色蒼白:“哥,江水里有動靜,像是……像是船槳劃水的聲音,但又不像官船。”他指著下游方向,“聲音往那邊去了,離這里大概三里地。”
慕容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晨霧中隱約可見幾艘烏篷船的輪廓,船篷低矮,吃水卻很深,顯然載著重物。他猛地想起石旅帥臨行前的叮囑:“若遇突發狀況,軍餉寧可沉江,不可落入敵手。”但眼前的情景卻透著詭異——沒有尸體,沒有沉江的痕跡,甚至連激烈反抗的大規模血跡都沒有,只有零星的血點和被刻意破壞的現場。
“這里有問題。”慕容峰蹲下身,撥開一叢蘆葦,露出下面一個模糊的鞋印。那鞋印前端窄小,后跟卻異常寬厚,顯然是經過特殊改良的快靴,“綠營兵穿的是厚底戰靴,不會有這種鞋印。”他又指了指不遠處一棵被攔腰砍斷的灌木,斷口整齊如切,“這是高手用重兵器所為,絕非普通清兵。”
侯榮焦躁地踱步:“管他是誰!趕緊追上去,要是旅帥他們被抓了,咱們拿什么去見翼王?”他的快刀在手里握得發白,指節因用力而凸起。
牛義卻搖頭:“等等,你們看這個。”他從懷里掏出半片衣襟,布料是清廷官服常用的藍底粗布,但衣襟內側卻繡著一朵褪色的黑龍——那是神密邪惡組織“黑龍會”的標記。“我在剛才那截斷箭旁撿到的,這玩意兒五年前在湖北見過,當時一伙“黑龍會”人員冒充太平軍,燒殺搶掠,壞我們名聲。”
“黑龍會?”李青皺眉,“他們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常在江湖上走動的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未必。”慕容峰接過衣襟,指尖劃過黑龍刺繡,“曾有一年黑龍會突然大規模出動,卻被翼王在洞庭湖設伏,打了他們一個出奇不異,但漏網之魚不少。他們慣用偷襲,而且……”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他們有個規矩,從不留活口,也不拖尸體,每次作案都會把現場偽裝成官軍所為。”
張五倒吸一口涼氣:“那旅帥他們……”
“未必。”慕容峰站起身,將衣襟揣回懷里,“如果是黑龍會,他們搶軍餉是真,但殺不殺人要看用處。石旅帥是翼王親點的將才,說不定他們想……”他沒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黑龍會一向擅長裹挾官員將領,用以要挾官府或太平軍。
“走!”慕容峰翻身上馬,抽出青鋒劍,劍尖直指下游,“牛氏兄弟,你們沿河岸追蹤,注意船上標記;侯榮、李青,你們帶人檢查渡口附近,看有沒有遺漏的線索;張五,你跟我來,去下游探探虛實。”
話音未落,牛放突然舉手:“等等!你看那棵大榕樹上有刻畫的字!”他指著不遠處一棵遮天蔽日可覆蓋一畝地的榕樹,只見隱蔽的樹根處,用刀尖刻著兩行字,字跡潦草卻熟悉,正是石旅帥的筆跡:“黑龍會偽作清妖,速往黑石灘,勿念。”
“黑石灘?”侯榮抹了把臉上的水,“那不是三不管地帶嗎?常年有江匪出沒,黑龍會難道在這里設了分舵?”
慕容峰盯著樹根上的字,忽然注意到“速”字的最后一筆拖得特別長,像是倉促間故意為之。他想起石旅帥曾教過的密語——若遇脅迫,可在筆畫中暗藏方向。這一豎拖長,分明是指向下游!
“他們是故意被抓走的!”慕容峰猛地抬頭,“黑龍會想引我們去黑石灘,石旅帥這是在給我們留信號!他們早有準備,就是要讓我們知道他們的去向,同時……”他看向江面,“同時讓黑龍會以為我們會中圈套。”
李青皺眉:“旅帥這是將計就計?”
侯榮忍不住道:“那還等什么?趕緊去黑石灘救人啊!”
“不行。”慕容峰按住他的肩膀,“黑石灘地形復雜,易守難攻,我們只有五個人,硬闖等于送死。”他看向牛氏兄弟,“你們還記得隱溪村那位林茂公嗎?他說過黑石灘的事,他很熟悉,或許能幫上忙。”
牛義點頭:“我記得!林茂公說他年輕時在黑石灘當過‘水老鼠’,后來金盆洗手才定居隱溪村。他還說過,灘上有個叫‘老鴰嘴’,是當年的兄弟,現在可能還在那里撐船。”
“好。”慕容峰當機立斷,“侯榮,你帶李青立刻返回隱溪村,找林茂公幫忙,務必在天黑前湊齊船只和人手;牛氏兄弟,你們跟我去黑石灘附近踩點,記住,只看不動,摸清黑龍會的部署;張五,你留在回水灣,繼續搜集線索,若有其他弟兄趕來,讓他們原地待命。”
安排完畢,眾人立刻行動。慕容峰帶著牛氏兄弟沿下游潛行,蘆葦叢中的露珠打濕了他們的衣襟,卻渾然不覺。行至一處河灣,牛義突然拉住慕容峰,指著對岸:“看!那是黑龍會的標記!”
只見對岸的懸崖上,隱隱約約畫著一只黑龍,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只扭曲的大蛇,這正是黑龍會的暗號。懸崖下停泊著十余艘烏篷船,船舷上綁著沙袋,顯然是為了穩定船身。幾個穿著清廷號衣的人正在搬運木箱,箱子上蓋著防水油布,但那熟悉的尺寸和重量——正是石旅帥他們護送的軍餉箱!
“果然是他們。”慕容峰握緊劍柄,“看到石旅帥他們了嗎?”
牛放瞇起眼睛,仔細觀察:“船艙里好像有人影,但看不清面孔。船頭站著個穿黑袍的人,手里拿著拂塵,不像清兵。”
慕容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船頭立著一個瘦高個,面色蒼白,手持云紋拂塵,正指揮手下搬箱子。那人雖然穿著清廷服飾,但舉止間透著一股陰柔,絕非綠營兵將。
“那是黑龍會的‘水無常’”牛義低聲道,“本名不詳,據說以前是宮里的太監,后來犯了事才加入黑龍會,成了南方的一個分舵主,最擅長水上作戰和用毒。”
正說著,船艙里忽然傳來一聲怒喝:“狗賊!有本事殺了爺爺!”那聲音嘶啞卻熟悉,正是王大力!
慕容峰心中一緊,只見“水無常”慢條斯理地走到艙口,拂塵一甩,像是打在人身上,接著傳來王大力的痛哼聲。“急什么?”“水無常”的聲音尖細如鴨叫,“等你家翼王拿十萬兩白銀來贖人,爺爺自然會放了你。”
“呸!”王大力啐了一口,“翼王早把你們這些妖人看透了!有種就殺了我們,別指望拿我們換錢!”
“水無常”冷笑一聲:“殺了你們?那多可惜。”他拍了拍身邊的軍餉箱,“有了這些銀子,再加上你們這些‘活口’,夠我跟你們的秀才天王好好談談條件了。”
慕容峰聽到這里,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沖出去,卻被牛義死死拉住:“將軍!不可!你看那邊!”
牛義指著上游方向,只見水面上突然冒出十幾個黑影,手持魚叉,動作迅捷如魚。為首一人戴著斗笠,蓑衣下露出半截魚刀——正是隱溪村的林茂公!
“老鴰嘴!動手!”林茂公一聲令下,黑影們紛紛躍入水中,魚叉帶著風聲刺向烏篷船的船底。“水無常”大驚失色:“什么人?!”他話音未落,林茂公已從水中躍起,魚刀直取他咽喉。
“水無常”反應極快,拂塵一卷,纏住魚刀,同時往后退去。但林茂公的魚刀上淬了河豚毒,拂塵一碰到刀刃,立刻冒出青煙。“水無常”見狀,棄了拂塵,抽出腰間軟劍,與林茂公戰在一處。
與此同時,侯榮和李青帶著隱溪村的漁民從蘆葦叢中殺出,他們手持漁叉、柴刀,吶喊著沖向烏篷船。黑龍會會眾雖有準備,但沒想到突然有人從水下偷襲,一時間陣腳大亂。
慕容峰抓住機會,對牛氏兄弟喊道:“走!救人!”三人如離弦之箭,沖向最近的一艘烏篷船。船上的黑龍會會眾剛要放箭,牛放已甩出繩索,套住一人脖子,猛地一拉,將其拽入水中。牛義則掏出鐵蒺藜,撒向甲板,幾個黑龍會會員踩中,慘叫著倒地。
慕容峰揮劍劈開艙門,只見王大力被綁在桅桿上,身上傷痕累累,見到慕容峰,頓時熱淚盈眶:“慕容將軍!你可來了!”
“先別說了,走!”慕容峰揮劍砍斷繩索,同時問道,“石旅帥呢?”
“旅帥和石虎他們被關在主船上,”王大力揉著被綁麻的手腕,“剛才‘水無常’還去了主船,不知道搞什么鬼。”
正說著,主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濃煙滾滾。慕容峰抬頭望去,只見主船的甲板被炸出一個大洞,“水無常”渾身是火,從船艙里滾了出來,一邊慘叫一邊跳入江中。林茂公站在船頭,手里拿著個冒煙的竹筒——竟是隱溪村用來炸魚的土炸藥!
“旅帥!”王大力大喊,只見石旅帥從主船的破洞中探出頭,臉上帶著硝煙,卻笑著揮手:“慕容兄弟!來得正好!”
慕容峰等人立刻沖向主船,只見石旅帥和石虎等人從船艙里抬出軍餉箱,箱子上雖有焦痕,卻完好無損。
“旅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峰喘著氣問道。
石旅帥擦了把臉上的灰,笑道:“說來話長。我們離開隱溪村后,卻不料被黑龍會盯上了。他們偽裝成綠營兵,在回水灣設伏,我們也只好將計就計,故意讓他們‘抓走’,就是為了引出他們的老巢,奪回軍餉。”
慕容峰這才恍然大悟,看著滿地狼藉的黑龍會余孽,又看看完好無損的軍餉箱,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他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旅帥,那‘水無常’呢?”
石旅帥指了指江水:“跳江了,不過中了河豚毒,應該活不了多久。”他拍了拍慕容峰的肩膀,“這次多虧了你和林老丈,否則這軍餉還真不好拿回來。”
慕容峰搖著頭道:“不不不,是林老丈他們的功勞。”
侯榮撓了撓頭:“這么說,我們是虛驚一場?”
石旅帥關心地問道:“對了,林老丈,你們村子的情況怎樣了?”
“石將軍,沒事了,那些清妖都是些貪生怕死之輩,探聽到你們已離開此地,便打道回府,復命交差去了。”林茂公笑著說。
石旅帥哈哈大笑:“好好好!”他看向東方,朝陽正從江面升起,將江水染成金色,“好了,弟兄們,帶上軍餉,我們繼續趕路,翼王還在等著我們呢!”
眾人齊聲應和,抬起軍餉箱,跟著石旅帥向岸邊走去。
慕容峰走在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黑石灘,只見江水滔滔,將黑龍會的痕跡漸漸沖刷干凈,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晨霧中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