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52年·浮梁瓷局）

鄱陽湖的霧靄漫過昌江時，窯神廟的脊獸正往下滴著藍釉。我蹲在落馬橋積淤的匣缽堆里，指腹摩挲著半片蘇麻離青料染就的瓷片——那抹幽藍深處浮著玉璜血線般的鈷斑，與二十年前汴梁青瓷枕的淚痕裂紋如出一轍。

“畫師爺仔細著！這批八棱罐要供樞密院行妖法用。“

監工韃子的鞭梢掃過窯神廟殘碑，驚起滿樹食腐的烏鴉。我壓低竹笠混入運坯的匠戶隊伍，瞥見高嶺土堆旁蜷縮的年輕畫工，他腕間纏著的破布條浸透靛青，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在瓷坯上洇成紅梅。

子夜，我在斷龍窯找到他時，他正用斷刀在窯磚刻星圖。藥爐貼近窯壁的瞬間，那些星子突然浮起幽藍微光——正是當年汴梁青瓷蝶翅膀上的血河圖紋樣。

“他們逼我在罐底畫鎮魂符?！八堕_衣襟，胸口烙著至正通寶的銅錢印，“燒成那日，三千淮西義軍的魂魄就會被封進釉里紅?！?

藥爐突然震落窯頂積灰，青煙中浮現樞密院密卷：蒙古薩滿要用八棱罐布血煞陣，將陣亡將士的怨氣煉成陰兵。畫面忽轉至浮梁縣衙地牢，我看見他雙目失明的妹妹被鐵鏈鎖在釉缸旁，缸中浸泡的赫然是靖康年間的青瓷殘片。

“黎明前帶令妹到昌南碼頭。“我將半塊犀角鑰塞進他掌心，這是阿縈藥爐上脫落的部件，“但需借你手中星圖一用。“

五更梆子響過三遍，樞密院的鷹隼旗插上窯神廟。我在祭壇前摔碎那只八棱罐，釉水裹著未成形的陰兵嘶吼翻涌。韃子監工的彎刀劈來時，藥爐吸飽怨氣重若山岳，將整座龍窯壓成齏粉。紛飛的瓷屑中，我看見汴梁青瓷蝶停在那姑娘空洞的眼眶里，蝶翅扇動的磷粉正修補著她潰散的瞳孔。

“快走！“年輕畫工將妹妹推上渡船，自己卻轉身撞向追兵的長矛，“星圖在...“

他噴出的熱血濺上我的前襟，懷中藥爐突然灼穿衣衫。墜地的瞬間，我望見渡船桅桿上棲著的青瓷蝶——羽翼紋路竟與柔福帝姬臨終前繪制的河圖完全重合。

七日后，我在被血浸透的釉料池底找到真相。年輕畫工的尸身浸泡在蘇麻離青料中，心口處長出的木槿花纏繞著玉門關守軍的舊箭鏃。藥爐吞噬染血的鈷料時，池底浮現出完整的星圖：三千個光點連成的軌跡，正是十二神器在華夏大地的分布。

清明雨落時，幸存的匠戶在窯神廟廢墟中撿到件奇物：破碎的八棱罐自行愈合如初，罐身纏枝蓮紋間游動著淮西口音的魂火。每當夜半子時，那些青花勾勒的蓮花便會綻放，花蕊中坐著個畫眉鳥般大小的姑娘，哼著柔福帝姬在五國城常唱的《雨霖鈴》。

我摩挲著新添的第三道裂痕，看昌江水將瓷屑送往鄱陽湖。徐壽輝的紅巾軍戰船正駛過落馬橋，船頭飄揚的旗幟上，赫然繡著青瓷蝶翅膀上的血色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