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縣城小學的梧桐樹開始落葉時，陳誠已經能一口氣吃掉兩碗白米飯外加一碗紅燒肉外加半碗蘿卜燉排骨了。

奶奶總說：“多吃點，才能長成大樹。”她圍裙上永遠沾著油漬，鐵鍋里翻滾的濃油赤醬像是某種魔法，把H市那個蒼白瑟縮的影子一點點填滿。陳誠的胳膊圓潤起來，校服襯衫繃在肚皮上，跑起來時能看見紐扣縫隙間透出的肉粉色。

“氣球人來啦！”課間操鈴剛響，走廊里就爆發出哄笑。王浩——班上最壯的男生——正模仿陳誠走路的姿勢，故意把兩腿岔開，雙手在腰間夸張地擺動。其他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有個女生把橘子皮扔到他腳邊：“小心別踩爆了！”

陳誠低著頭，數著地磚裂縫往操場挪。他能感覺到汗水在后背匯聚成溪流，新買的運動褲勒得大腿發麻。轉學兩年了，他依然學不會在哄笑聲中挺直腰板。就像爺爺總說的，他的骨頭里還住著H市那個蜷縮在沙發里的影子。

體育課是最難熬的。今天要測立定跳遠，陳誠蹲在沙坑旁，看著前面幾個男生像羚羊般輕盈躍起。輪到他的時候，體育老師嘆了口氣：“陳誠，你實在跳不動就測體重吧。”

哄笑聲中，他站上體重秤。指針猛地向右甩去，在“65kg”處顫動著停下——這個數字比他兩年前剛到縣城時翻了一倍。有人吹起口哨：“破紀錄啦！”他死死盯著指針上的銹跡，突然想起在H市發高燒那晚，醫院體溫計里的水銀也是這樣顫抖著爬升。

放學后，陳誠沒直接回家。他鉆進操場角落的灌木叢，那里藏著他的秘密基地。濕潤的泥土沾在校服褲子上，他摸出書包里用作業本裹著的豆沙包——這是今天第三個了。奶奶總在他書包側袋塞滿零食，說“念書費腦子”。

豆沙的甜膩在口腔化開時，他聽見枯枝斷裂的聲響。扒開灌木，沙坑邊緣有本被踩爛的書，封面沾著鞋印，但還能辨認出暗紅色的標題：《地球往事》。

扉頁上有行褪色的鋼筆字，像是被雨水泡過又曬干：“逃出引力的人，才能看見星空。”字跡下方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數學老師講的拋物線，又像流星劃過的軌跡。

陳誠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想起昨晚爺爺醉酒后的絮叨：“當年我在甘肅造雷達站，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可比這玄乎……”當時奶奶奪過酒瓶罵他老糊涂，但現在這行字仿佛一根線，把爺爺渾濁的眼睛和書頁上的符號縫在了一起。

“喂！死胖子躲這兒干嘛？”王浩的破鑼嗓在身后炸響。陳誠下意識把書塞進懷里，鼓起的校服像只滑稽的袋鼠。三個男生圍過來，王浩踹了踹他小腿：“藏什么好吃的？交出來！”

拉扯中，《地球往事》啪地掉在地上。王浩撿起來翻了翻，故意撕下一頁：“這種破書你也看？果然是怪胎。”紙頁在空中飄蕩，陳誠突然撲了上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爆發這樣的力氣，王浩被撞得踉蹌后退，其他兩人愣在原地——原來氣球人也會爆炸。

那天晚上，陳誠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照亮殘缺的《地球往事》。讀到葉文潔按下發射鍵的剎那，窗外忽然劃過一道流星。他掀開窗簾，看見爺爺蹲在院子的絲瓜架下，正用改錐撬動一個生銹的鐵盒。

鐵盒打開的瞬間，有抹詭異的藍光閃過。陳誠揉了揉眼睛，再望去時，爺爺已經抱著盒子匆匆走向后院倉庫。月光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是要伸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