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更漏滴在青石板上，沈知意望著蒸籠騰起的熱氣，恍惚看見母親教她揉面的模樣。那時父親還在世，灶臺邊總擱著本《山家清供》，母親執麈尾指著“蟹釀橙“的插圖說：“食之道，貴在知時節?！?

“阿姐，羊頭蒸足三個時辰了?！鞍⒌荃谀_去掀鍋蓋，被熱氣燙紅了指尖。知意用井水浸濕帕子裹住他手指，突然聽見院外馬蹄聲如急雨。

二十名黑甲衛魚貫而入，將十口鎏金箱擺滿庭院。為首者捧出琉璃甕，甕中紅曲艷如凝血：“大人說，要西蜀鶴鳴山的紅曲。“又指最后那口玄鐵箱，“辰時三刻送到刺史府?！?

箱開剎那，阿弟驚呼著躲到知意身后。整塊寒冰雕成的箱體內，羔羊首級眼眸湛藍如生，斷頸處金箔封血。這般奢靡做派，倒像是故意要為難她。

知意撫過羊角紋路，忽然嗅到極淡的龍涎香——與那日刺史府打碎的御酒氣味相同。黑甲衛首領抱臂而立：“大人特地提醒，羊舌需留整條?！?

檐下風鈴驟響，知意轉頭望見供桌上新換的玉燭臺。三日前陸硯派人重修祠堂時，特意選了與前朝制式相同的青玉燭臺。這人心思，比羊首上的金箔還難琢磨。

蒸透的羊首浸入紅曲時，朝霞正染紅東邊云翳。知意按古方將胭脂米漿調入紅曲，指尖突然頓住——羊耳后竟刺著枚拇指大的徽記，正是母親繡品上那半枚帶血蓮花。

“阿弟，去取父親那套雕花刻刀。“她將羊首浸入冰水，借著晨光細辨。蓮花中心藏著“景和“二字，正是前朝最后一位帝王的年號。冷汗順著脊背滑落，終于明白陸硯要的從來不是一道菜。

刺史府后廚架起十口銅釜時，知意正將金箔切成柳葉狀。幫廚的婢女們竊竊私語，說今日寒食宴來了位了不得的貴客，連陸大人都親自出城相迎。

“聽說崔氏家主帶著圣人的手諭......“

“噓！不要命了？沒見今早府里換了批親兵？“

知意捏著金箔的手微微一顫。羊首已用紅曲腌得艷若赤霞，她故意將金箔錯開半寸，露出蓮花徽記一角。當陸硯的腳步聲伴著佩玉叮咚聲傳來時，砂鍋里正煨著最后一道高湯。

“好香的木樨蒸?！瓣懗幭婆圩谏虐高?，玄色錦袍換成了月色廣袖常服，發間明珠卻更亮了。他支頤望著蒸騰熱氣，“沈娘子可知，緋羊首為何要裹金箔？“

知意將羊舌卷入紫蘇葉：“《齊民要術》有載，金箔鎮邪?！?

“錯了?！瓣懗幫蝗晃兆∷值兜氖?，帶著刀刃劃過羊眼，“前朝景和帝食此菜時，最愛看金箔在熱霧里化開的模樣?！八讣庹戳搜蜓?，在案上畫出扭曲蓮花，“像這樣，一寸寸剝落。“

蒸籠爆開的汽霧迷了人眼。知意望著案上血蓮，忽然想起密道里那個帶血的族徽。她將錯就錯把羊首擺成仰天狀：“大人既知民女拙劣，何苦設這生死局？“

陸硯低笑出聲，甩出個玉牌扔進湯鍋。知意瞳孔驟縮——那是三叔公從不離身的族老令！玉牌在沸湯中沉浮，漸漸顯出內里暗紋，竟與羊首徽記一模一樣。

“令尊當年任光祿寺少卿，因私藏《斫琴圖》被逐出京城?！瓣懗幰ㄆ鹕赘邷茉谟衽粕?，“可他沒告訴你，這畫本是景和帝賜給沈貴妃的聘禮吧？“

驚雷炸響在檐角。知意死死攥住雕花刻刀，父親臨終前走馬燈似的囈語突然有了形狀。那些“海棠泣露““金甌缺“的零碎詞句，原是前朝覆滅時的哀歌。

府外忽然傳來鐘鳴，九長六短，震得銅釜嗡嗡作響。陸硯拂袖起身時，佩玉撞在蒸籠邊沿：“未時三刻開宴。“他指尖掠過羊首上的金箔，“這道菜，沈娘子可千萬要做成'鎮邪'的樣式?！?

知意盯著他袖口滑落的半截紅繩，突然想起母親咽氣時攥著的繡線。亂麻般的線索被那抹紅色串聯，她鬼使神差地開口：“大人要找的，是當年沈貴妃帶入皇陵的調兵虎符吧？“

陸硯身形微滯。穿堂風卷著海棠花瓣撲進后廚，紛紛揚揚落在羊首赤紅的眼眶里。他返身捏住知意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沈知意，你比這羊首聰明?！?

“民女愚鈍。“她忍著疼微笑，“只想問大人討個彩頭——若這道菜合了貴客心意，求大人許我旁觀審訊三叔公?！?

暮色初臨時分，刺史府中庭燃起百盞金蓮燈。知意捧著鎏金食盒穿過回廊，聽見水榭傳來琵琶裂帛之音。彈的是《蘭陵王入陣曲》，卻生生奏出十面埋伏的殺機。

宴廳內燈火通明，陸硯居主位把玩酒樽，左下首老者錦袍上的纏枝蓮紋刺得知意眼眶生疼。崔氏族長崔永淳撫須而笑：“明府大人今日好興致，連前朝的玩意兒都搬出來了?！?

“不及崔公手眼通天?！瓣懗幥笍楋w酒樽蓋，琥珀酒液濺在緋羊首金箔上，“連圣人的平準令都敢換成陳糧。“

知意垂眸布菜，羊首眼窩處的紅曲遇酒化開，露出內里雕刻的蓮花紋。崔永淳臉色驟變，手中犀角箸“當啷“落地。陸硯突然握緊她手腕高舉：“諸位可知，這緋羊首最妙在何處？“

滿座寂然。知意腕骨快要折斷時，聽見他帶著醉意的聲音：“須得美人纖手破新橙般——“劍光閃過，羊首應聲而裂。

羊舌卷著的紫蘇葉飄然落地，露出半枚青銅虎符。宴廳瞬間沸騰如滾油，崔永淳拍案而起的剎那，知意被陸硯扯進懷中。他胸腔震動帶笑，貼著耳畔呢喃：“看清楚了？這就是你要的真相。“

箭矢破窗而入時，知意嗅到陸硯衣襟間的沉水香。原來他今日熏的是送葬用的香，這場寒食宴，本就是請君入甕的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