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目不斜視，答道：“臣聽說了。”

他答得坦蕩，并不害怕李隆基疑心他與朝臣勾連。

李隆基也覺得滿意，李瑁身為接待副使，被卷入這么大的案子中，不關心不在乎才是不合理的。

李隆基干脆放下奏表，道：“你覺得如何？”

這句話問得含糊，但毋庸置疑，李隆基問的肯定是他對找到兇犯一事的看法。

李瑁干脆利落地答道：“此案陛下已交由右相全權負責，臣不宜置喙。”

李隆基皺了皺眉道：“你是我兒，沒什么外不外的。朕問你，你就說。”

李瑁想了想，才道：“依臣看，這個案子有些蹊蹺。”

李隆基眉毛一挑，感興趣地道：“哦，怎么個蹊蹺法？你說來與朕聽聽。”

李瑁道：“此案之所以惡劣，不僅在于公然襲擊皇家宴會，挑戰金吾衛，還在于將吐蕃的大相刺殺。但若刺客的目的就是為了刺殺大相，那他們沒必要先殺死別的使團成員，打草驚蛇，驚動金吾衛入內防護，反而加大了刺殺大相的難度。”

李隆基擊桌贊賞：“跟朕想到一處去了。這分明是兩次刺殺，動手的也是兩批人，李林甫呈上來的卻說兇犯二人是共謀共為。”

李瑁心中一動，沒想到李隆基這么快就看破了其中真相，看來能坐穩這么久的盛世，果然沒有足夠的謀略和眼界是做不到的。

李瑁答道：“右相所為，是為陛下謀，為天下謀，為邊境謀，考慮的不止是本案。”

李隆基嘆道：“你能有這見地，很好。”說著，想起李亨在奏表中誠惶誠恐，拼命撇清關系的慫樣，心里一陣不快，但最終還是忍住了，為了維護太子權威，沒在李瑁面前斥責李亨。

李隆基又道：“雖說李林甫所為是于公，但長安城內，鴻臚寺中，公然發生這樣的案子，這是視朕于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第一次襲擊，暗箭傷完人就跑，這不是沖著吐蕃而來，是沖著朕而來。若不將此人找出，朕心難安。”

李瑁心道：此人正坐著跟你喝茶呢，你要上哪里找去？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瑁道：“朕想的是，李林甫找出的這兩個兇犯明日就發公報，昭告天下，也通傳吐蕃，將這二人斬首，首級送往吐蕃，了結此案。案子明面上結了，但私底下還要查。朕命你為‘襄龍使”，全權負責該案，可調動金吾衛及刑部。”

“哐當”一聲，殿內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眾人循聲一看，只見邊令誠臉色慘白，雙手懸空，腳底下一灘水漬和碎片，卻是他把新換的熱茶不小心摔了。

本來今日沒有輪到他在南薰殿守值，但聽聞李瑁要來，邊令誠心感不妙，便臨時與人換了班，趕過來想聽個墻角，判斷一下到底怎么個事兒，結果沒想到一來就聽到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邊令誠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趴下磕頭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萬望圣人垂憐。”

高力士忙上前罵道：“無用的廢物，這么點子事都干不好，留你在大家面前丟人現眼，還不快滾出去？”

邊令誠聽出了高力士話語中的回護，見圣人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沒再表態，趕緊戰抖著退了出去，心中又氣又急，氣的是李瑁怎么一夜之間圣眷重歸，那之前一番籌謀安排全都落了空，急的是污蔑李瑁謀反這條路既然走不通，圣人反而對自己心生厭惡，什么時候才能提升品階外派監軍呢？

高力士又叫了小內侍們上來打掃水漬和碎片。

趁著這個空檔，李瑁思考了一會應該怎么接李隆基的話。

對于李隆基居然任命自己一個使職，全權處理該案，李瑁是很震驚的。

天寶年間名臣集聚，李林甫手下就有不少能臣干吏，只要責成李林甫重新徹查該案就行了。

但李瑁轉念一想，就想通了。

自己派人在宴會上胡攪一通，飄然而來，揚長而去，視金吾衛的防守如無物，視天子的權威如無物，這讓積威日盛的李隆基看作了奇恥大辱。

既然是恥辱，那自然面上愈要云淡風輕，不能讓臣子知道自己實則很在乎。

李瑁是皇子，是自家人，毀損皇家威嚴也就是毀損自身威嚴，因此感同身受，不會笑話李隆基。

李瑁想通了這一點，故作為難道：“陛下有命，臣敢不盡心竭力？只是臣不過是副使，是不是查辦此案還是由太子領銜，臣來協助？”

一提起李亨，李隆基又想起了那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人影，心中一陣不耐，道：“都是為朕效命，分什么正副。你莫推辭了，朕讓你上你就上。”

話說到這份上，李瑁不能再說什么了，只能道：“臣領敕命。”

又喝了一盞茶，李瑁以李隆基需要休息“龍體保重”為由告退。

兩名司寢去為圣人布設床鋪，高力士則為他取下頭上冠帶，心中憂慮重重，剛才那一番托付，貶抑李亨、抬舉李瑁的意圖已經表露得十分明顯，難道圣人心中真的動了易儲的念頭？

但涉及帝王決斷，高力士向來明白，那是不可逾越的雷池，即便自己深受恩寵，也不能踏入一步。

他只好閉緊嘴巴，小心服侍圣人睡前洗漱，又另外換了靜息安眠的香粉。

高力士反常的沉默引起了李隆基的注意，他剛將此事交給李瑁，心情甚好，笑道：“你這奴婢，今日如何愁眉不展？莫非朕高興了，你就不高興了？”

高力士嚇得趕緊跪下，辯白道：“這是絕沒有的事。大家明鑒，奴婢的心里全裝著圣人，再也裝不下第二個人了。大家高興，奴婢比誰都開心。只是剛才想到大家說的，鴻臚寺那案子的兇犯實在可惡，竟然敢損了大家的顏面，心中憤恨而已。”

李隆基也不戳穿他，笑道：“除了這個，怕是還有別的。從剛才朕說要傳壽王過來的時候，你就不對勁了，是想著這個不合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