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頭沒尾一句話，但高力士知道，圣人問的肯定是關于兩名兇犯的看法，笑道：“奴婢不過是個閹人，哪里知道這些軍國大事？”

李隆基語帶嘲諷地道：“論軍國大事，不問出身，但看心誠?！?

見狀，高力士想了片刻，才道：“依奴婢的淺陋見識，鴻臚寺一案若是有人挾私怨報復太子，那就與議和一事無關，跟我國及吐蕃亦無關，只需要將那兩個人凌遲處死，再把頭顱割下來，送給贊普，這事就了了，可以繼續議和。”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圣人的臉色，見圣人并不生氣，這才緩緩地道：“這兩人品性惡劣，一貫投機鉆營，沒讓他們任了要緊的官職，是大家治理有方，上下有度之故?！?

他這句話就已經暗含了給李亨開脫的意思，將過錯全部推到那兩人身上。

李隆基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話，嘆息一聲道：“朕也知道哥奴煞費苦心，想把這案子結得完滿一些?？呻蘅傆行┎坏脛牛腥艘獔髲停獢噥y宴會，那也用不著在皇家宴會上，以如此眾目睽睽的方式殺大相?！?

他忽然睜開雙目，目中精光迸射，語氣也轉為森冷：“朕昨晚重新批閱鴻臚寺一案的現場狀況，大相原本是要跟太子一起，去往后院躲避的，可他卻在這當口摔了一跤……”

李隆基屈起指關節，開始敲擊桌面，發出有節奏的響聲。

高力士知道，他思考到了關鍵處，更加屏氣斂息，生怕有所干擾。

“不對！”李隆基忽然道，“大相摔倒了之后，第二波襲擊才到，并且先滅燭火，再殺人，證明就是沖著大相而來，要避過金吾衛的保護?！?

他猛然坐起身來，高力士手指一滑，指甲差點劃傷他的臉頰，嚇得趕緊拿了個軟帕子過來擦拭。

李隆基卻渾然不覺，眼里的精光越來越盛：“這是兩波襲擊。第一波襲擊是為了攪亂宴會，所以不在乎殺人，燭火也不滅，就是為了引起恐慌。而第二波襲擊是看到大相摔倒之后，發現有可乘之機，這才突然發動的。兩波襲擊是不同的人策劃，兩批人干的?！?

高力士沒聽懂他說什么，只是看到圣人臉沒被劃傷，這才松了一口氣：“大家，甭管是幾批人干的，趕緊結了罷，吐蕃那邊還在等回復呢。”

李隆基重新坐了回去，眼神中已隱隱透出一股殺意：“第二波以殺死大相為目的的襲擊朕可以不管，一個番邦人死了算了，可第一波攻擊對準的是皇家宴會，打的是朕的臉，那人的用意是什么？其心可誅！”

最后四個字，李隆基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見圣人動了怒，高力士不敢再勸，試探性地問道：“那讓李林甫再去查？”

李隆基不耐煩地一擺手：“他天天只想著怎么對外交代，這案子他查不出來。”

高力士不敢再說話，只好在旁邊靜靜地等候。

李隆基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道：“傳李瑁入宮?！?

高力士嚇了一跳，看了看更漏，為難道：“大家，已經二更了，這時不好起御駕去興慶殿。大張旗鼓的，怕傳出去引起無端揣測?！?

李隆基不為所動：“那就不出去了，讓他來這里?！?

傳召一個非儲君的皇子到南薰殿，傳出去意味著什么，高力士比誰都清楚。

這里是寢殿，是帝王最私密所在，非極親近極信任之人不得進入，就連李亨，被立為儲君之后，也從未來過南薰殿一次。

高力士想提醒他這一點，可看到圣人嚴峻的臉色，囁嚅了半天，最終還是出去叫人傳詔了。

李瑁是被人從睡夢中喚醒，然后在恍惚之間被人七手八腳緊急換好朝服，推上馬就要前行。

李瑁只來得及問了一句：“可曾知道陛下緊急召我進去是為了什么？”

武慶滿面擔憂地回答道：“沒有透露，只知道是高將軍派人來傳的?！保ㄗ?4）

李瑁帶著隨從一路狂奔，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夜空的寂靜，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不絕，驚醒了長安的許多民眾，都在惴惴不安地討論，長安城是否出了什么大事，為何夜里有快馬疾馳？

李瑁進了興慶宮宮門，立時有內侍上前，領著他一路快走，穿門過戶，來到了一處園林所在。

李瑁沒來過這里，但估摸著方位，想是李隆基的寢殿。

李瑁的腳步頓住了，問道：“陛下要在這里見我？”

領路的那名內侍轉過身來，他也聽信了要換太子的謠言，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正是，壽王，以后您要來這里的日子恐怕多了去了呢?！?

李瑁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他凝神看著那巍峨的殿頂及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目光中有一絲冷厲轉瞬而過，隨即一言不發，跟著內侍進了南薰殿。

殿里燃著九龍繞柱羊脂燭，散著安息寧神益母香，熏得整座南薰殿暖洋洋的，又帶著些懶散的味道。

李隆基穿著寬松的赤黃色寢衣，隨意披了一件圓領錦繡外袍，斜靠在榻上，手里還拿著一本奏表在看。

李?？觳节吶耄h遠地跪下道：“臣拜見陛下。”

李隆基一抬頭，恍惚間只見李瑁身姿英挺，風采斐然，舉手投足間有著說不出的風流瀟灑，眉目里全都是少年意氣風發的銳利，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不由得將那平日里警惕審視之心收起了大半，難得地涌起了一些慈愛，道：“夜里地涼，起來罷。”又對高力士道：“賜座?！?

高力士忙指揮小內侍搬了一個矮榻過來，他見圣人神色緩和，便把那矮榻安置在御座左側距離不足一丈的地方，又過去將香爐里的火星子撥了撥。

有內侍上來先是服侍李瑁脫了氅袍大衣，又去了外袍，只著一件單衣，這才坐在榻上。

又有內侍上來奉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高力士識相地退到下首，只留兩父子相對夜談。

李隆基指著桌上的奏表道：“鴻臚寺一案，兇犯已經找到了，你知道此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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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考據可跳過，謹供書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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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4：關于高力士的稱謂』

高力士是唐玄宗還在做藩王時就開始陪伴他左右的內侍，是玄宗一生最為信任的心腹。玄宗特別重視宮闈，很多中官（即內侍、宦官）都被授予三品將軍頭銜，而高力士是最早得封的，因此玄宗時代，官員見到高力士大多也尊稱一聲“將軍”，皇子則更是尊他為“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