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子盛怒，不宜分辨，只能順著，李林甫連連叩首道：“千錯萬錯，首先是臣之錯。臣請圣命，允臣戴罪立功，七日之內找出真兇，安撫吐蕃，公示天下，以復清寧。之后，臣再來請罪，請陛下從重發落。”

說到最后，李林甫已經語帶哽咽。

跟在他身后的李適之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陣仗，嚇得跟著也叩首不止，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瑁冷眼旁觀，暗道：看來能當上權相，還得要有奧斯卡級別的演技才行。

李隆基見他哀哀自責，一昧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怒火消了大半，知道此事還得由李林甫主持大局，輕嘆了一聲，道：“你先起來吧。”

李林甫暗自松了一口氣，他沒判斷錯，那條路果然走得通，李隆基果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李隆基用冷漠的表情掃了一眼自己的兩個兒子，對李林甫道：“哥奴畢竟還是老成謀國，此事就交給你操辦吧。”

聽到此話，李亨身子抖了幾下，突然掙扎著開口道：“陛下，臣……臣有事啟奏。”

李隆基看向他：“說。”

李亨勉強吞了幾口唾沫，道：“此次宴會，李右相與臣皆是有干系之人，按律例……似乎應當回避。”

看著李隆基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李亨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但他沒有辦法，這事如果真交給李林甫全權操辦，李林甫還不得為了推卸責任瘋狂地把過錯推到自己身上？

趙楚賓已經被扣在了太常寺，身邊無人可以商量，照理說不該輕舉妄動，可李亨實在害怕，害怕一夜之間，自己就從東宮太子變成了階下囚。

所以即便知道李隆基會不高興，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直言，寄希望于李隆基能明白事理，另擇他人。

李亨低下頭去不敢看李隆基的臉色，等了半晌，沒有聽見說話聲，覺得奇怪，正要抬頭看時，只聽得一個物體挾帶著風聲“呼呼”朝自己的頭部飛來。

李亨下意識地偏頭躲開，那個物體撞擊在后面的架子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無數細小的碎片飛濺過來，彈在衣袍上。

高力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扯著圣人的龍袍下擺，帶著哭腔勸道：“陛下，龍體要緊，江山社稷要緊。”

他這句話另有一層含義，皇帝打儲君，父子不和，君臣離心，傳出去，天下變色，民心不穩，會影響國祚。

還想再丟一個杯子的李隆基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自己的沖動。

剛剛站起來的李林甫和李適之兩個人也同時跪了下去，齊聲道：“陛下息怒。”

跪在后面的三名臣子更是嚇得瑟瑟發抖，以額覆地，不敢動彈。

李亨這才反應過來，剛剛李隆基是朝他扔了一個杯盞，頓時臉如白紙，身體晃了幾晃，搖搖欲墜。

李亨受到斥責，李林甫本來應該高興的，但因為鴻臚寺遇襲事件，他牽涉太深，此刻也不愿事情鬧大，趕緊膝行兩步道：“陛下，太子殿下所言也有道理，不如讓適之來負責。”

李適之嚇了一跳，他雖然有心和李林甫爭權，但也不是在這種燙手山芋上，再說此事和他全然無關，貿然介入，萬一處理得不合陛下心意，那便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適之連忙推辭：“右相一直籌備鴻臚宴會一事，知之甚詳，由他接手，才能快速破案，盡快給吐蕃那邊有個交代。況且哥奴向來行事公正磊落，從不偏私，臣愿以人品擔保。”

李隆基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氣又給李亨撩撥了起來，他恨恨地看了一眼李亨，厲聲道：“太子的話不足為慮，他自己三十多了，連個宴會都辦不好，死個人腿都軟了，不好好檢點過失，哪來的資格在這里指手畫腳？哥奴你只管去做，朕信你就是。”

李林甫這一招“以退為進”大獲成功，他早就料定李適之不敢接，李隆基不愿換，因此先自己撇清，以后就不怕朝野攻訐了。

相比較之下，李亨這個輸家聽了李隆基的話，氣息微弱，身子一歪，幸好李瑁在旁邊用肩膀把他頂住了，低聲提醒道：“三哥，這是廷議，不能失態。”

太子失態，那是重過，不但御史要彈劾，而且李隆基的怒氣也會更盛。以李隆基的性格，暴怒之下，做出什么處置都不稀奇。

高力士也在圣人腳下拼命地給李亨使眼色，李亨不得已，強行提一口氣，深深拜伏在地：“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李隆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揮袍對眾人道：“滾滾滾，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李林甫和李適之站起，等著李瑁將李亨扶起，先讓兩位皇子出了殿門，這才跟著也退了出去，最后才輪到三法司的官員。

李亨幾乎是被李瑁架著走出興慶殿的，他看了看天上，只見今晚月色慘淡，星光晦暗，似乎預示著前路的坎坷多舛，不禁長嘆一聲，蓄積在眼中許久的淚滴掉落下來，道：“人有福禍，月有圓缺，可我的天空里仿佛只有禍和缺，難見福和圓。出了這么大的事，十八郎，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李亨雖然性格懦弱，但自從成為東宮之主，也受趙楚賓教誨，很少對外表現得多愁善感，這次實在是對心神震動太大，且又受到李隆基態度的刺激，這才六神無主，下意識地將李瑁這個親人當成了唯一的依靠。

李瑁緩聲道：“三哥別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李林甫和李適之隨后走出，剛好聽到了李亨的這一聲長嘆。

李林甫越過他們，在擦肩而過時和李瑁交換了一個眼神，拱手道：“殿下，壽王，請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有司可能會前來拜見，進問宴會詳情。”

從慣例上說，參加宴會的和在鴻臚寺附近有過蹤跡的統統都應當列入嫌犯范圍，暫時扣押看管。

但兩位皇子身份尊貴，李林甫肯定不能扣押，問話卻是免不了的。

李亨沒看他，只是失神地看著天空，想著被扣押在太常寺的趙楚賓不知命運如何，只有李瑁點點頭道：“有勞兩位相公了。”

李林甫看了李亨一眼，掩藏了眼神中一掠而過的不屑，揚長而去，李適之倒是恭敬許多，行了禮也匆匆跟著去了。

二人都沒有看到，李瑁眼中一閃而過的兇光，更不會想到，這個案子后續會如此的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