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看了看殿門外面，面有懼色，壓低聲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只說過了八個字，卻把意思表露得淋漓盡致。

盡管這里是少陽院，盡管李輔國費盡心機把周邊都換上了自己的人。

但這里畢竟是天子別院，就在大明宮內，是李隆基的地盤。

誰能確保李輔國換上的自己人里面就沒有李隆基的眼線？

誰能確保此時此刻不會隔墻有耳？

更何況，螢火蟲飛舞的景象已經驚動了別院幾乎所有人。

杜有鄰不說話了，雖然額頭上青筋還在跳動。

李輔國若有所思，看向了一直不說話的張良娣。

這么多人之中，只有她一個人始終神色從容，沒有一點慌亂。

李輔國向來看重她，雖說是女流之輩，但見識卻不輸男兒，而且特別識大體，顧大局，于是開口道：“良娣可有妙策？”

張良娣微微一笑：“此局雖瘋，但未必不能破。”

李亨忙道：“怎么破？”

張良娣條理清晰地道：“第一，請罪表還是要上，不但要上，而且要在早朝上由殿下親自呈遞。”

她話音剛落，李輔國已經道了一聲“好”。

就連平時寡言少語的趙楚賓都笑道：“這個法子妙，當著文武百官，殿下親自否認風言風語，下自己的面子，對陛下示之以誠，對天下布之以公，流言不攻自破。”

張良娣繼續道：“第二，表里不但要說祥瑞之事，還要歷數自身過失，有負太子之德，乞求陛下多加教導。殿下盡可表現得慚愧一些，哪怕痛哭流涕也沒關系。”

這下子，就連杜有鄰也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杜有鄰面有喜色道：“這是以退為進之計，殿下本無過錯，但因所謂的天降祥瑞，因此先自省己過，跟祥瑞撇清關系。這么一來，殿下責己過甚，陛下反倒不好說什么了。”

李輔國的神色已經完全舒展開來：“此計還有一妙，殿下以太子之尊，折辱自己，做到這個地步，就顯得李林甫逼人太甚，不顧朝綱國儲，為謀私利肆意妄為，說不定能動搖陛下對他的寵信。”

聽完身邊謀士解說的一計三妙，李亨徹底放下心來，忍不住對張良娣滿面笑容道：“竟還是小看你了，可惜你是女兒身，要不怎么都得出來封侯拜相。”

張良娣笑道：“妾不過一些粗淺的見識，說出來博殿下和各位一笑而已，若是能有些許可用之處，就已經是幸事了。”

她冰雪聰明，曉得自己能不能上臺面都是李亨和眼前這幾人說了算，因此不敢居功。

這讓李亨更加對她滿意，興致勃勃地對趙楚賓道：“非得你親筆寫這請罪表不可，其中表述，我們再好好斟酌。恰巧明日十五大朝會，我好依計而行。”

螢火群龜發生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李隆基那邊也知道了。

李隆基什么話都沒有說，正常就寢。

高力士服侍完后，退出南薰殿，不由得抹了額頭上一把冷汗，暗暗為李亨擔心。

當日圣人為立儲猶豫時，他揣摩圣心，是為李亨說過話的。

好容易立了儲，想著安安分分，沒想到李林甫又耍出了這種花招。

頻繁易儲，非大唐之福，亦非圣人之福啊。

他很想派人過去提醒一下李亨明日務必小心，但又知道這興慶宮周邊全是圣人的眼線，自己的一舉一動無不盡在彀中，不顧圣意擅自行動，是為大忌，只好作罷。

而一個時辰后，就連李林甫那邊也知道了。

李林甫其時已經睡下，被長子李岫硬是敲門敲醒了：“阿爺，阿爺，張博濟、王鉷、楊慎矜、羅希奭四人緊急求謁，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林甫瞬間清醒了，掀被起床。

這些他身邊的親信集團在深夜聚齊緊急來訪，非比尋常。

李林甫心中一凜，難道李隆基出了什么事？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要是李亨突然上位，那他就是死路一條。

他立刻喚來侍女給自己穿衣服，同時吩咐門外的兒子：“請他們在正堂稍候片刻，我過會就到。”

晉國公府的正堂上，燭火搖曳，光亮滿屋。

被人們稱為“宰執集團”的權臣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他們一個個平日無不是呼風喚雨春風得意，此刻面容中卻忍不住透露出了一絲焦慮。

李林甫從正堂的屏風后繞了出來，所有人連忙起身相迎，并一起行禮。

李林甫大喇喇地坐在上首的主座上，兩手伸出往下壓了壓：“不必多禮。都坐吧。”

等眾人一一坐下，李林甫才道：“諸位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他故意說得慢條斯理，一是為穩定軍心，以免讓底下的人自亂陣腳；二也是為了彰顯自己運籌帷幄，防止有人狗急跳墻，投向李亨那邊。

鴻臚寺少卿張博濟是李林甫的女婿，關系最近，率先站起拱手道：“令公，剛少陽院發生了一件奇事。”

他在外人面前從來不稱呼“岳父大人”，都是稱官職，一方面是為了彰顯自己不是靠親家關系上位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凸顯李林甫的位高權重。

李林甫看向他，沒有說話，但目光中都是詢問的含義。

張博濟于是將螢火群龜的事情簡要說了一遍，末了道：“下官得到消息，太子已連夜召集那幫幕僚集議，想必明天早朝就有動作。”

李林甫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因此聽完之后，雖然內心暴怒，但除了眸中暗光陰沉，神色并無大的變化。

接下來的話，張博濟不太好說，于是變成由戶部員外郎兼侍御使王鉷開口：“右相，太子失德，眾所皆知，但事情宜緩推之，才能讓陛下醒悟，過猶不及，恐生禍患啊。”

他繞了一大圈，李林甫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這分明是認定，螢火群龜是李林甫的安排，因為急于打擊太子，才會接連出招。

李林甫環視眾人，沉聲道：“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么，但此事不是我做的。”

他親口否認，眾人面面相覷，頓時浮現驚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