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

珠峰號的船員摸黑起錨，又測過水文風(fēng)向，升起全部船帆，全速趕赴鎮(zhèn)海。

昨夜，陳楓沒把石老大怎么樣，親兵將他拖出船艙，就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巨石扔去大概試探水位，嚇得石老大魂飛魄散。

隨后親兵趁其不備動手將他敲暈，轉(zhuǎn)手交戚景通老爺子連夜突審。

因為石老大性子急躁，階級身份和趙乘風(fēng)不同，屬于底層邊緣人物。

這種人是最容易審出東西來的。

而事實也正像所有人想的那樣，石老大口中吐出的東西震驚了所有人。

如果楊公公對佛郎機火炮沒有概念，那石老大所交代的內(nèi)容，重新喚醒了楊金水內(nèi)心最深處的記憶，那里藏著他對塵世的所有恐懼。

早在二十年前…

那時的楊金水還很小。

國家剛經(jīng)歷了席卷東南的宸濠之亂，元氣尚未恢復(fù)。

后來圣天子落水，權(quán)力更迭，佛朗機蠻夷就是選在這時，入侵我大明的南部疆域。

當(dāng)時楊廷和內(nèi)閣正忙著瓜分利益，也忙著給正德先帝寫罪己詔，無暇關(guān)心南疆戰(zhàn)局。

新登基的萬壽帝君在朝沒有信任的人，只能派呂芳南下視察，看看當(dāng)?shù)赜袩o可堪大用的將領(lǐng)，卻不知道消息從哪泄露…

呂芳一路遭到不明勢力的追殺。

危急關(guān)頭，他躲進了楊金水的家。

楊父少年時受過老興獻王恩惠，得知呂芳是興王府的人，便好生招待。

直到殺手上門，楊父面不改色，果斷將呂芳跟兒子楊金水藏進水缸。

兩個時辰過去…

等呂芳從水缸出來，只見楊府滿門盡滅，鮮血流了一地，宛如人間煉獄。

時年尚不滿四歲的楊金水見父慘死，撲到父親身前嚎啕大哭，末了一字一句質(zhì)問道：

“兇手是誰？”

呂芳淡淡道：“我知道兇手是誰，你放心，我呂芳對天發(fā)誓，一定會為楊兄報仇的。”

但楊金水并不滿意。

狠聲道：“呂公公，您帶上我吧，只要能為我爹報仇，我楊金水愿做牛做馬！”

呂芳沒想到楊金水早慧至此，苦笑道：

“我是太監(jiān)，無父無母，也無兒無女，所有的，不過主子爺對我的信任。今日不慎害楊兄慘死，我很愧疚。我所能做的是將楊兄安葬，再將你寄養(yǎng)到一戶好人家。不過你放心，楊兄的仇，我呂芳一定會報的，但我卻不能把你帶在身邊，因為我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你明白嗎？”

楊金水笑得凄慘。

萬念俱灰時，看到生父手中，竟握著反抗時用的匕首。

楊金水用盡全身力氣將其掰開，奪過那匕首緩緩高舉，趁呂芳不備，寒光落下。

庭間響起孩童一聲慘叫……

呂芳驚呆了，連忙沖上前去將其扶住，驚見少年襠部染血。

楊金水額頭上滿是虛汗，躺在呂芳懷中，無力道：“現(xiàn)在，我也是了，以及自今日起，我楊金水于這世間，只剩您一個親人了！”

說完，楊金水痛得昏死過去。

至此，呂芳臉上那安之若素第一次被打破，他目光呆滯，許久，突然朝天吶喊，直到聲嘶力竭，那撕裂的呼喊響徹云霄。

后來幾年，因為大禮議，帝君一方勢力屢遭內(nèi)閣壓制，呂芳一直沒能安頓楊金水，而楊金水只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游走于塵世間。

然而一個年僅五六歲的孩童，身邊沒有大人監(jiān)護卻身懷銀票，被人惦記也屬平常。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

楊金水見過最多的，就是賣慘。

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楊金水有個帥氣多金的干爹，每個月都會給他送來大量銀子。

于是，怎樣能從楊金水身上搞到錢，成了能接觸到楊金水的人們考慮的首要問題。

幾年下來，輪回往復(fù)。

楊金水不怕別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就怕那些可憐又可恨的孤兒寡母苦苦哀求。

即便他知道，其中很多是當(dāng)?shù)貝喊哉襾淼膽蜃樱踩滩蛔“焉砩系你y兩給了出去。

隨著銀子給得越多，心也越來越冷。

最終他總結(jié)得出一個結(jié)論：“種田不會餓死，打漁也不會餓死，織布更不會餓死，只有不慎借了高利貸，才有可能被人逼死。”

在他看來，很多人就是丈夫濫賭，欠下一屁股高利貸，這才把孤兒寡母押給債主。

孤兒寡母為了還債，被債主逼來對自己行騙，苦苦哀求他楊金水給予施舍。

多年的經(jīng)歷，讓楊金水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件事能做到十惡不赦，那，唯放貸是也。

不想多年以后。

在一艘名為“珠峰號”的大船上…

經(jīng)石老大交代，雙嶼港的話事人許棟為拓展名下的香料生意竟讓人放高利貸，逼得東南沿海許多漁民傾家蕩產(chǎn)，不得已只能為其走私。

這些家庭一旦被拖下水，只能冒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為海盜走私。

石老大就是這樣的人，和他一樣還有很多家庭在夾縫中生不如死。

快天亮?xí)r，楊金水親自審問石老大，那船夫經(jīng)過戚老爺子的折騰，已徹底崩潰，在楊金水逼問下竟痛哭流涕，控訴許棟的累累罪行。

戚景通見局面即將失控，唯恐士氣低落，立即命人起錨升帆，全速駛向鎮(zhèn)海補給再做計議。

等到了地方。

陳楓率先下船，戚老爺子緊隨其后，帶人到鎮(zhèn)上張貼招募令…

鎮(zhèn)海距離雙嶼港不遠，不過數(shù)十里，但這一路上的海盜卻有不少。

街上每家每戶，都可能藏著海盜的線人，只要看陌生船只停靠，消息就會送出去，當(dāng)船舶再次啟航，海上遇怪可能性幾乎百分之百。

因為欠債的人太多了。

在苦海里掙扎的人太多了。

每個都想上岸的人，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抓住眼前出現(xiàn)的任何漂浮物。

哪怕化身水鬼，即便把漂浮物上原本的主人殘忍殺死，僅僅只是為了：“想上岸”。

正所謂：“閻王好斗，小鬼難纏。”

戚景通沒辦法，陳楓更沒辦法，經(jīng)過一通合計，決定到港口的酒館進行高價招募，設(shè)法招些熟悉當(dāng)?shù)貏萘Ψ植记闆r的老海員。

同時還讓楊金水拿出市舶司身份，敲鑼打鼓穿街過巷，到當(dāng)?shù)剀姞I借調(diào)箭矢。

不管能不能借到，都要讓人覺得借調(diào)了很多，足夠把活人射成刺猬。

雖然箭矢嚇不退跳幫的雙桅大船，卻能震懾意圖劫船的宵小之徒。

最后，陳楓只身來到和許棟線人接頭的酒館，內(nèi)心頓時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