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永遠那么枯燥。

珠峰號在太倉州完成內陸的最后一次補給，便朝著大海開去。

眼下艦船需要橫穿錢塘江口，先開到鎮海和那邊的接頭人對上聯絡暗號。

捎帶手的，還要了解當前水文，風向，和潮汐規律，才能在引渡人的帶領下前往雙嶼港。

這么做有兩個好處。

正所謂：“同行如敵國”。

若讓別人知道你獲得了一個讓人眼熱的大客戶，那別人一定想盡辦法搶奪。

即便搶不到，也要設法毀掉。

這是為了避免你做大以后吞并他。

如此一來，建立一套專屬于自己的聯絡系統就變得尤為必要。

此舉在保護自家客人隱私的同時，也能盡量避免許多不必要的沖突。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狡兔三窟”。

萬一出現泄密事件，比如引來明軍的水線子，那整個雙嶼港就有可能萬劫不復。

為了更加隱蔽安全，每個老大的臨時據點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變換，若是普通級別的客人，絕對不會將他引到核心區域的港口。

戚景通的眼光頗為毒辣，挑選的人幾乎都是老海員，別說是行話暗語，甚至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說太多，一個眼神就能會意。

鑒于前半程比較安全。

百無聊賴之下，船員們拿出悄默默帶上船的祖傳釣具在船尾垂釣。

陳楓覺得有趣，便坐在頂層甲板上觀摩。

但作為珠峰號上的監察太監，楊金水上來就制止，幸好陳楓及時攔住。

楊金水十分不解，疑惑道：

“百戶大人在岸上時，曾反復檢查船體，正是這般認真負責的態度，令楊某欽佩，可如今才剛下海，大人為何判若兩人？”

“哈哈哈！”

陳楓大笑著，抬手指向遠處一座小島：“公公莫惱，且看遠處那黑點。”

楊金水問道：“那里有什么？”

陳楓一臉神秘：“請問公公，您可還記得那黑點一個時辰前的樣子嗎？”

楊金水一怔，說：“一個時辰前，只有一粒枸杞般大小。”

陳楓又問：“那現在呢？”

楊金水說：“如半枚桃核。”

陳楓笑而不語。

楊金水恍然，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這時陳楓笑道：“大海行船，最是無趣，人在百無聊賴時，最易思親。所以處女航時，應鼓勵海員之間的互動，增進彼此的友誼，只有這樣，將來大敵當前，我們才能同舟共濟……”

楊金水張大嘴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陳楓接著說：“在下明白，公公心中或許仍有顧慮，擔心此行會出意外，怕辜負呂公公的信任，也辜負了萬壽帝君，卑職可有猜錯？”

楊金水眼神一亮，如同遇到了知音。

隨后大倒苦水，說他坐在甲板上喝著獅峰龍井，但也從來沒試過一次獨坐近兩個時辰。

陳楓知道，在大海上，孤獨是最大的敵人，尤其地位越高的人，越會如臨大敵。

他們不能像普通船員。

擺個龍門陣，圍個小火爐，眾人一起聽老船員講四海八荒的離奇故事。

也不能像市井販夫走卒。

一個棋盤，幾壇水酒，半斤炒豆，就能跟街坊鄰里殺得天昏地暗，一晃一天就過去。

身居高位者，通常得端著。

上位者端得越高，顯得越天威難測，底下的人就越不好摸魚偷懶。

楊金水顯然深諳此道，所以才剛出海，他就在甲板上擺了張桌子細細品茶。

哪料想，這些個海員居然當著他的面在船尾摸魚？

噢不，這已經不是在摸魚，而是釣魚了。

最可恨的是護船將領戚景通居然不管？

還有錦衣百戶兼船長，居然在一旁觀摩，還有說有笑？

那一刻，楊金水徹底怒了，陰沉著質問。

直到陳楓說出那看似合理的解釋，楊金水愣住了，細細咀嚼一番，好像又是這么個理。

陳楓知道，此刻就是籠絡楊金水的最佳時機，湊上前去小聲道：

“公公看到船艙內那幾條小船了吧？那是在大船不慎觸礁時，最后的生門。”

楊金水雙目微睜：“那百戶大人的意思是？”

“買賣這事難說得很，這次我們帶的銀號有上萬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陳楓說著，轉身望向那一望無垠的大海，背對楊金水，嚴肅說道：

“若事有不協，還望公公先行帶人乘救生小船撤離，留我與戚老爺子斷后。”

“這怎么行？”

楊金水聽罷，心中陣陣感動，當即爭辯道：“我們說好了同舟共濟的！”

陳楓拍了拍楊金水的肩膀，笑著說道：

“公公不必客氣，你有必須先走的理由，而我們留下，也并非全無生還之機。”

楊金水疑惑問道：“卻是為何？”

“公公進宮是為了什么？想來多半是出身寒微，自個兒做不了自個兒的主。”

陳楓頓了頓，又嘆息道：“但我們武人不同。都說窮文富武，以武傳家者，不說錦衣玉食，至少是衣食無憂的，所以習武報國，活這一世不過為了名垂青史，公公認為呢？”

這下楊金水可聽明白了，點頭道：

“所以大人的意思，若事有不協，讓咱家回到京中向萬壽帝君奏稟，言諸將奮勇當先，殺賊殉國，必要設法將你們載入忠臣列傳對吧？”

“知我者，楊兄弟也！我們只是所求不同而已。”陳楓給楊金水豎起了大拇指，說道：

“所以若遇到過不去的強敵，還望公公務必先行撤離，但這絕不是落荒而逃，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毫無顧忌地與敵廝殺。”

楊金水萬分感動，給陳楓作了一揖。

過了一陣，太陽已經晃到了西面地平線上，夕陽余暉映得海面橙紅。

這個時間是最好上魚的，海員們歡笑著，其中有個還釣起了十幾斤重的大黃魚。

其余人等分頭干活，他們有的找來鼎爐在甲板上燒火，還有的正磨刀霍霍，準備現殺現洗馬上生火煮了，好祭祭眾人這五臟廟。

這時，刺耳的喇叭聲響起。許久不見的戚景通再次出現，下令命眾人下錨過夜，等到次日天亮再走。這下就連陳楓都覺得他小題大做。

因為初中地理曾學過，北赤道暖流會經過東海附近，這里一年四季都不會有浮冰。

不過陳楓想得還是淺了。

按戚景通的說法，前半夜到子時，為潮水緩緩退去的時間，稱之為“汐”。而子時三刻到次日酉時雞鳴，為潮水涌起的時間，稱之為“潮”。

其實這些規律倒沒什么…

只因夜間的能見度太低，于近海夜間行船會大大增加觸礁風險，為智者所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