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折騰了幾日…

陳楓總算帶著戚景通回到金陵。

還是多虧戚老爺子提醒，陳楓這才知道，原來走水路還能省不少時間。

只因開國時，鳳陽曾被洪武定為中都。

為了打造一個帝國級大都市，朱洪武命人修了大量驛站，還建碼頭，共二十站。

陳楓和戚景通騎馬到鳳陽府，將馬匹牽上樓船，每艘船都有固定航線，每站二十里。

如同公共游輪一般。

幾人才過兩天便已抵達金陵棲霞山。

船上的伙食待遇自不必說。

只要口袋有錢，即便你是流民乞丐你也吃得起，最爽的是再也不用風吹日曬露宿叢林…

帶著戚景通來到雞鳴寺。

連楊金水都嚇了一跳…

剛好這時沈一石過來交接情況。

目前船體基本已經完工了，黃錦命人送來的物資正在一批批裝運上船。

因為黃公公曾再三叮囑：

“你們就是誤了親爹，誤了親娘，也不能誤了我那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楊金水。”

底下辦事的人們，自然掂量得出這趟差使的重要性，個個爭著搶著給楊公公獻殷勤，就盼楊公公能給司禮監新貴黃公公那處美言幾句。

而楊金水則找來沈一石，讓他拿出成品圖樣和建筑圖紙，交給戚景通過目，還把船上配給的軍備盤點一番，但戚景通聽得愈發眉頭緊皺。

陳楓在一旁聽著。

總覺得哪里不得勁…

但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出。

端詳著成品的圖紙左看右看，突然驚叫：

“這船頭怎么沒雕像？難道你們不知道不立塑像的船出海必沉嗎？你們怎么搞的？”

沈一石嚇了一跳，下意識望了楊金水一眼，生怕這位市泊司領導怪罪下來，又望向戚景通，希望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將軍能給個說法。

不料戚景通也皺眉道：“但凡艦船下水，必然要做一場下水儀式，用以驅邪避兇…”

楊金水疑惑：“此法果真有用？”

“此法已有上千年傳統，您可以不信，但卻實有人信，因為在廣袤的大海上，充滿了不可控的變數，一艘擁有神明庇護的船，船員在面對困難和絕境時會更團結，生出貳心的可能性更低。”

戚景通一番講解，語重心長道：

“所以下水儀式，我們鬧得越隆重越好，并且老夫放言，即便五百年后，再有大船下海，也是煙花爆竹燃盡，鳴槍鳴炮示警。”

楊金水點了點頭，抬手道：“那沈老板就按百戶大人和戚將軍的說法去做，力求盡善盡美。”

陳楓也不含糊，當即拿來紙筆唰唰唰畫了一幅圖畫，直言道：

“沈老板，我也不跟你們說什么虛的，你就按這個圖樣給我做，石膏的也好，木雕的也行，但千萬別燒陶瓷的，做好了就嵌在船頭…”

沈一石拿過圖紙，看著那怪異的造型，疑惑道：“百戶大人，此乃何方神圣？有說法嗎？”

“此人乃是科科瓦多山的救世基督，是一位域外的神祇。”陳楓感慨道：

“祂屹立于大荒東南，于科科瓦多山巔俯瞰著紅塵，俯瞰著眾生，在祂眼前所有悲歡離合都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們畢竟身處紅塵，每一次揚帆，我不止想要平安返航，還想滿載而歸，我的救世主啊，我想，祂會原諒我的貪婪…”

沈一石雖似懂非懂，依舊傳達了指令，戚景通也提了很多建議，他都一一照辦。

最后比較讓人頭疼的一件事，是給這條船起一個新的名字。

起名這事則更加講究。

需要避開一些晦氣的字眼。

比如“辰”，“帆”，“風”，“火”，“雷”，“電”，“驚”，“濤”，“彌”，“難”，“觸”，“導”，“蛟”等等。

另外還有什么諸如“劈波斬浪”，“勇探迎難”等等和大自然作對的，也不能用。

這是為什么呢？

君不見大洋彼岸，有一位號稱蠻牛的上將軍，曾指揮著無敵巨艦與風龍惡斗……

最終導致巨艦被風刃切成兩半。

起名字這事可難倒了眾人，一連提了好些名字，都被角度刁鉆地挑了毛病。

最終陳楓一錘定音，起名：“珠峰號”。

這個名字得到了多方認可。

戚景通大加贊賞：“不動如山岳，好名字！”

有了名字，剩下的任務，就是涂刷防反光的粑粑色綠植涂料了。

竣工那日，張燈結彩，鞭炮齊鳴，所有船員都被邀請過來參加下水儀式。

陳楓驚訝看到塑像被雕刻得栩栩如生，還用了榫卯結構的卡槽鑲嵌在船頭上。

嘩啦一聲，船體橫向入水。

河岸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濃濃的炮藥飄飛，熏染在船體上。

被選中登船的弓弩手，還有護帆水手，護船兵將們，個個神情肅穆。

戚景通登上高臺發表演講，言我大明的健兒個個都忠誠，無畏，英勇，果敢，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能團結一致，即便面對滔天巨浪，我們的英雄兒女也如山崖之下驕傲的山巖，如孤峰聳立，如神劍揮砍，迎面破開這萬丈波瀾…

陳楓聽完這極具感染力的演講，也感覺熱血沸騰，對老爺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戚景通卻說，這是每個將領都必須掌握的技能，哪怕是個十夫長，也要會說。

因為在戰場上，每個士兵都想活下來，所以在面對困難時，他們往往不敢用盡全力。

但那是生死決戰，勝負只在瞬息之間…

沒有誰是生下來就欠了你的，更沒有誰該為了你能心安理得的活著而去死。

你不努力，只能被這殘酷的世界淘汰。

陳楓咀嚼一番，深有同感。

或許正如他認識的一位哲人說的那樣…

這件事同樣不是什么請客吃飯，若不用極大的力量，決不能實現心中所想。

只有打倒敵人，自己才配活著。

當船艦完全下水，剩下的便是分配工作。

除了幾名必要的人物以外，戚景通還要在五六倍的候選人里反復篩選。

包括出身，地域，年齡，經驗，性格，體格，這些都必須考慮進去。

因為一旦揚帆起航，船員們便離開了文明社會，重新歸于野蠻。

那里沒有道德，沒有法律。

有的只是人類心中最原始的欲望。

這時，任何心理缺陷都可能無限放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翻船事故。

因此，每個船艙都必須擁有這盞象征文明的燈火繼續照耀著，明亮著，震懾著。

每個船員都必須相親相愛宛如一家人，絕不能啪嘰一個玩笑或幾句口角，演變成你給我一耳光，我扇你一巴掌，最終發展到相互廝殺。

戚景通的嚴謹。

戚景通的一絲不茍。

都被陳楓一一看在眼里。

這種理念，像他先前說的那樣，絕不能把問題帶上天，也不能把問題帶下水。

這一刻，陳楓終于覺得自己選對了人。

不管戚繼光以后多牛逼，眼下他終究只有十四歲，這年紀的小孩，大概不懂這些。

即便他都懂，恐怕也很難服眾吧？

尤其是楊金水和沈一石。

陳楓以為楊金水是全力支持他的，結果湊巧聽到楊金水和沈一石的悄悄話。

按楊金水的計劃，先答應下來，等到一切準備就緒，臨走的時候再借故脫身。

可以演得逼真一點。

比如提前弄個羊角風什么的。

陳楓聞言，愕然驚駭。

多虧戚景通老爺子的一絲不茍，以及陳楓自己對船底進行反復勘查…

正是這些認真的態度打動了楊金水，讓他在最后關頭終于下定決心，一同出海。

又一日，風和日麗。

船頭一聲炮響，人員登船。

接著鼓樂齊鳴，主桅升帆。

在戚景通的堅持下，船上多了一支十二人的軍樂隊，岸邊也擠滿了送行的金陵百姓。

天空時而陰郁，時而晴朗。

眾人都屏住呼吸，翹首以盼。

待晨風吹過，金烏抖落萬丈光芒。

激昂的鼓樂再次奏響，巨艦也順著滾滾東去的江水，緩緩駛向那片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