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大會的禮堂里還殘留著話筒的回聲,葉夢秋隨著人流往外走,后背的襯衫已經被汗浸濕了一片。剛才校長念到他名字時,聚光燈“唰”地打過來,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皮鞋踩在臺階上的悶響——那是他特意穿來的新鞋,卻在幾十雙視線的掃射下,顯得笨拙又滑稽。
“……以全省理科滿分的成績,放棄海外名校offer,毅然選擇清華園……”校長的聲音透過音響擴散開來,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葉夢秋的天靈蓋上。他站在臺上,低著頭能看見自己微胖的肚子把襯衫頂起的弧度,臺下的竊竊私語像潮水似的涌過來,模糊不清,卻帶著針扎似的尖銳。
他知道那些眼神里藏著什么。有好奇,有質疑,更多的是打量——就像在動物園看一只標著“滿分”標簽的珍奇動物。
散場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個不停。同寢室的室友發來截圖,校園論壇的熱帖標題刺眼得很:《驚!今年最牛新生長這樣?》《放棄英國留學來清華,是學霸還是另有隱情?》。照片拍得歪歪扭扭,有他在臺上低頭的樣子,有他走下臺時佝僂的背影,甚至還有人翻出了他高中時的畢業照,配文“果然是從小就埋頭苦讀的類型”。
葉夢秋劃著屏幕,指尖冰涼。群聊里的討論更露骨些,有人說“這顏值對不起滿分成績”,有人猜“是不是家里條件不好才不去英國”,還有人扯到了基因遺傳,說“看來聰明和好看真的不能兼得”。
他關掉手機,往圖書館的方向走。陽光穿過銀杏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腦子里突然冒出魯迅先生那篇《蒼蠅和戰士》,那些文字像早就刻在記憶里似的——“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
葉夢秋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自己算不上戰士,頂多是個被推到臺面上的靶子,但那些嗡嗡作響的議論,倒真像極了魯迅先生筆下的蒼蠅。它們圍上來,叮著他的外貌、他的選擇、他身上所有不符合“滿分學霸”刻板印象的地方,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比他高明。
“果然是大文豪啊。”他低聲念叨了一句。一百年前的文字,居然能精準戳中此刻的心境。
走到圖書館門口,葉夢秋停住腳步。他摸出手機,點開備忘錄,敲下一行字:“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那就讓蛋硬得敲不碎。”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圖書館的玻璃門。里面很安靜,只有翻書的沙沙聲和鍵盤的輕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攤開嶄新的物理課本,那些復雜的公式像一張網,將所有嘈雜都隔絕在外。
他知道,接下來的四年,這些目光和議論不會消失。但沒關系,他早就習慣了在別人的注視下低頭走路,只不過這一次,他要走得更穩些,讓那些嗡嗡聲,最終都變成被甩在身后的風聲。食堂里的不銹鋼餐盤碰撞聲稀稀拉拉,葉夢秋端著一葷一素找座位時,只剩角落里幾張空桌。打菜阿姨見他是生面孔,多舀了半勺土豆燉牛肉:“新生吧?慢慢吃,不夠再添。”
他道了謝,扒拉著米飯。因為來晚了的原因葉夢秋只吃到了剩菜,番茄炒蛋里雞蛋少得可憐,牛肉燉得有些柴,但比起高中食堂那永遠帶著股怪味的大鍋菜,已經算珍饈了。那時候為了省時間,他總等別人吃完才去打飯,端著餐盤蹲在操場角落,五分鐘就能解決戰斗。現在慢悠悠坐在空調房里,倒有些不適應。
吃完飯剛過十二點半,葉夢秋在校園里晃了晃。陽光把教學樓的影子拉得很長,有情侶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說話,幾個男生抱著籃球往體育館走,風里飄著不知哪個社團在招新的音樂聲。這種松弛感讓他渾身發緊,像上了弦的鐘突然沒了發條,不知道該往哪兒使勁。
“去蹭課吧。”這個念頭冒出來時,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早上羅輯那句“偶爾也去你們系蹭課”突然有了回音,他摸出手機查了課表,社會學系下午正好有羅輯的《社會學概論》。
兩點的課,葉夢秋一點四十就到了教室。階梯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幾個人,他挑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剛坐下就聽見前排女生在嘀咕:“羅老師今天不知道又要扯到哪兒去,上次講婚姻制度,居然聊了半節課星際通婚……”
正說著,羅輯踩著點推門進來,手里沒拿課本,只揣著個保溫杯。他往講臺上一靠,環視一圈,目光掃到最后排時,在葉夢秋臉上頓了半秒,嘴角勾了勾,沒說話。
“今天不講課本,”羅輯擰開保溫杯喝了口,“我們聊個題外話——自由。”
底下有人笑:“羅老師又要放飛自我了?”
“別打岔,”他敲了敲講臺,“你們考上清華,是不是覺得終于自由了?不用再被爹媽盯著刷題,不用再為了一分兩分熬到后半夜。但自由這東西,有時候比枷鎖還讓人難受,對吧?”
葉夢秋的心猛地一跳。
“就像剛學會飛的鳥,”羅輯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像帶著鉤子,“以前覺得籠子是束縛,真飛出籠子,反倒不知道往哪片云里鉆。你們中的有些人,可能現在就坐在這兒發愣——我該考托福還是搞競賽?該進學生會還是泡實驗室?甚至……該吃食堂還是點外賣?”
葉夢秋攥緊了筆,指節泛白。這不就是他一上午的狀態嗎?算著外賣和食堂的差價,躲著人群吃飯,像只找不著窩的兔子。
“自由的本質是選擇,”羅輯放下保溫杯,“但選擇的前提是,你得知道自己要什么。有人選輕松,有人選折騰,有人選眼前的茍且,有人選摸不著的星空——沒什么對不對,就怕選的時候瞻前顧后,選完了又后悔。”
他頓了頓,目光又飄到最后排:“比如有的人,放棄了別人眼里的康莊大道,來這兒啃硬骨頭,這本身就是種自由。至于怎么啃,啃得香不香,那是后話。”
葉夢秋的臉頰有點燙。他知道羅輯是在說他。
下課鈴響時,羅輯揮揮手就走,留下滿教室的議論。葉夢秋收拾東西慢了半拍,走出教學樓時,正好撞見羅輯在樹蔭下抽煙。學校里面不許抽煙,只不過羅輯的性格顯然不會老老實實的遵守規矩。
“聽得懂?”羅輯沖他抬了抬下巴。
“……好像懂了點。”葉夢秋撓撓頭,“您是說,自由不是瞎晃悠?”
羅輯笑了,把煙摁滅在垃圾桶里:“算你沒白來。對了,物理系下午有個關于天體演化的講座,去聽聽?比在這兒瞎琢磨強。”
葉夢秋眼睛亮了亮:“真的?”
“騙你有飯吃?”羅輯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地址發你手機上了,去吧,別總躲著人。”
看著羅輯的背影,葉夢秋摸出手機,屏幕上果然躺著條新消息。陽光穿過樹葉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他突然覺得,這自由得有點章法,好像也沒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