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清華園還浸在薄霧里，食堂的玻璃門被推開時，帶出一陣食物的香氣。葉夢秋深吸了口氣，剛開學的新鮮感混著油條和豆漿的味道，讓他緊繃了三年的神經稍稍松弛。他端著餐盤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剛坐下，對面的椅子就被人“吱呀”一聲拉開。

“同學，這兒有人嗎？”

葉夢秋抬頭，撞進一雙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眼睛。對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頭發有點亂，嘴角還噙著半笑不笑的弧度，手里捏著個肉包，指尖沾了點油星。

“沒、沒人。”葉夢秋趕緊往旁邊挪了挪餐盤。

那人坐下，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說：“謝了。看你這架勢，是新生？”

葉夢秋點點頭：“嗯，剛報道。”

“哪個系的？”

“物理系。”

“哦？”對方挑了挑眉，咽下嘴里的食物，“巧了，我是教社會學的，偶爾也去你們系蹭課。我叫羅輯。”

葉夢秋心里咯噔一下。來之前他翻遍了學校的教師名錄，這個名字有點印象——聽說年輕有為，就是作風隨性得很。他趕緊放下筷子：“羅老師好，我叫葉夢秋。”

羅輯擺擺手：“別叫老師，叫我羅輯就行。”他指了指葉夢秋幾乎沒動的粥，“不合胃口？還是緊張了？”

“有點……”葉夢秋實話實說，“聽說清華高手太多，怕跟不上。”

羅輯笑了，拿起桌上的醋往碟子里倒：“高手多才好啊，能偷懶。”見葉夢秋愣著，他又補充道，“比如做實驗，找個動手厲害的搭檔；寫論文，跟邏輯強的組隊。你高考滿分吧？”

葉夢秋驚訝地睜大眼：“您怎么知道？”

“報紙都登了，”羅輯喝了口豆漿，“放棄英國的offer來這兒，挺有意思。很多人覺得你傻。”

這話戳中了葉夢秋最在意的點。填報志愿時，親戚朋友幾乎都在勸他，說留學鍍金回來前途無量，留在國內太“屈才”。他捏緊了勺子：“我覺得這里挺好的。”

“哦？”羅輯的眼神認真了些，“怎么個好法？”

窗外的陽光剛好越過樹梢，落在葉夢秋的餐盤里。他想起填報志愿那晚，父親翻出的舊相冊，里面有爺爺五十年代在清華園的照片，背景里的二校門和現在一模一樣。他說：“有些東西，得在自己的土地上才長得扎實。”

羅輯看著他，突然笑了：“這話我愛聽。”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塞進嘴里，站起身，“物理系的課可不輕松，別光顧著死讀書。對了——”他回頭指了指葉夢秋的餐盤，“油條配豆漿，得就著點咸菜才夠味。”

葉夢秋看著他趿拉著拖鞋走遠的背影，拿起桌上的小咸菜嘗了一口，咸鮮的味道混著豆漿的醇厚，確實比剛才多了層滋味。他低頭扒拉著粥，心里那點初來乍到的惶恐，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沖淡了些。

食堂里漸漸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學生說著笑著走過。葉夢秋望著窗外晃動的樹影，突然覺得，放棄那條看似平坦的路，或許真的沒錯。

羅輯的拖鞋聲在食堂門口消失時，葉夢秋才發現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層薄汗。他盯著對面空蕩蕩的座位，羅輯留下的半碟醋還在冒著熱氣，那股漫不經心的勁兒像陣微風，吹散了他攥了一路的拘謹。

長這么大，很少有人會這樣自然地坐在他對面，聊志愿，聊咸菜，聊那些無關長相和分數的廢話。葉夢秋扒拉著碗底最后幾口粥，腦子里卻像按了重播鍵——羅輯剛才的眼神里沒有打量，沒有驚訝，甚至沒提一句“你就是那個滿分考生”該有的審視。

這太反常了。

他放下勺子，指尖無意識地蹭著餐盤邊緣。高考成績出來那天，他的照片被扒到網上，評論區像炸開的馬蜂窩。“這長相配得上滿分？”“肯定是死讀書讀傻了，除了考試啥也不會”“油膩成這樣，英國大學怕是看走眼了才給offer”……那些字眼像小石子，起初硌得慌，后來堆成了山，反倒讓他學會了低頭走路。因為葉夢秋發現現實和故事里的都不一樣，那些媒體和機構不會因為你是高考滿分就出手幫你擺平問題。你又沒有給他們什么好處？不過萬幸的是關于他的輿論風波在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也消停了一些。畢竟一件事天天提來提去的會讓人感到厭煩。

葉夢秋對著餐盤里的倒影皺了皺眉。塌鼻梁，厚嘴唇，低頭時下巴上的肉能疊出三層。他早認了，自己就是造物主隨手捏壞的泥人，扔在人堆里都嫌占地方。所以高中三年，他把所有鏡子都擦得模糊，遇見隔壁班那個梨渦學妹就繞路走，別人討論偶像劇里的男主時，他埋頭算物理題——反正再怎么折騰，臉是改不了的，不如把時間花在能攥在手里的東西上。

“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靈感……”他對著空氣嘟囔了半句，自己先嗤笑一聲。這話是他某次被同學嘲諷“死學也沒用”時胡謅的，現在想來確實是歪理。可歪理能救命啊。他哪有什么天賦，做數學題要比別人多畫三張草稿紙，背英語單詞得在胳膊上寫滿才能記住，就連那篇讓閱卷老師拍案的作文，也是改了十七遍才敢謄到答題卡上。

所謂的滿分，不過是用笨辦法把所有能扣的分都堵死了而已。

食堂的人漸漸多了，有人端著餐盤在他旁邊駐足，葉夢秋趕緊往里面縮了縮。余光瞥見墻上的時鐘，七點半，離上午的新生大會還有一個小時。他端起餐盤起身，走到回收窗口時，特意把碗筷擺得整整齊齊，連湯汁都擦了擦才推進去。

轉身往外走時，晨光已經鋪滿了甬道。葉夢秋抬頭望了眼不遠處的教學樓，飛檐上的琉璃瓦在太陽下閃著光。剛才羅輯說“別光顧著死讀書”，或許……偶爾抬頭看看天，也不算浪費時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課表，物理系的課程表密密麻麻，像張寫滿挑戰的地圖。深吸一口氣，葉夢秋邁開步子，這次沒再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