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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分麾下炙

寒風裹著雪粒抽打在涿縣城墻上,劉銘世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著晶瑩的六邊形在掌心迅速消融。

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突然翻涌——去年此時,原主還在太行山腳帶著馬匪劫掠商隊,如今狼皮大氅下卻已襯著朝廷賜服的青底銀紋官袍。

“將軍,東市又凍死七人。”

趙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鐵甲摩擦聲混在呼嘯北風里,“昨夜暴雪壓塌了城南三十七戶的草棚。”

劉銘世轉頭望去,年輕將領的眉梢掛著白霜,玄色披風下露出半截染血的麻布——那是今晨從流民手中接過垂死嬰孩時沾上的。

他忽然想起兩個月前在廣宗戰場,這位常山少年單槍匹馬挑翻十二具黃巾力士的英姿,此刻卻連握槍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子龍,帶人去把我們現在帶出來的余糧分給那些人吧。”

劉銘世解下腰間魚符扔給親衛,“再去醉仙樓(穎川集團)賒三百石粟米,就說漁陽亭侯的印鑒押在他們掌柜案頭。”

話音未落,街角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裹著破麻布的老婦撲在雪地里,懷里抱著個面色青紫的女童。

三丈開外,幾個錦帽貂裘的世家子正揚鞭大笑,棗紅馬鞍旁掛著滴血的雉雞,金線繡的麂皮靴踏過結冰的餿水溝。

“不長眼的老東西!”

為首的紫衣郎君挽著鑲玉角弓,馬鞭直指老婦,“驚了本公子的青海驄,把你全家發配朔方也賠不起!”

劉銘世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認得那柄錯金螭紋劍——上月刺史府夜宴,太原王氏子弟就是佩著這把劍,當眾嘲笑盧植“腐儒不知兵事”。

此刻那劍鞘上沾著泥漿,正隨著馬蹄起落拍打在一具蜷縮的軀體上。

“趙子龍!”

劉銘世突然暴喝,驚得屋檐冰棱簌簌墜落,“給我把那些馬全卸了鞍!”

狼皮騎兵從長街兩側屋檐躍下時,世家子們的獰笑凝固在臉上。

玄鐵打造的鉤鐮槍劃出寒光,十二匹駿馬的革帶應聲而斷。

王氏子弟滾落雪地的瞬間,看見自己引以為傲的青海驄被個老兵牽走,頓時頭皮發麻。

“劉子還!你一個土匪出身,不過是個護烏桓校尉!”

世家公子掙扎著要拔劍,卻發現佩劍早被趙云繳下,“我叔父王允可是......”

可眼看對方并未打算停手,當即撒腿就跑。劉銘世也沒有下令繼續追,而是抱起來旁邊收到驚嚇的娃娃。

崇德殿的銅雀宮燈在寒風中搖晃,將劉陶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這位御史中丞的手指在竹簡上摩挲,能感覺到簡牘邊緣被夜露浸得發潮。

八道諫言像八柄利劍懸在心頭,最后一筆落下時,墨汁竟在簡上洇開一朵血梅。

“陛下請看!”

次日朝會,劉陶突然出列,聲震屋瓦。十二冕旒后的劉宏驚得險些碰翻案上金樽,只見那卷竹簡嘩啦展開,足足鋪滿三丈殿磚。

張讓的蟒紋袖口微微發抖。他認得那墨跡——昨夜五更天,小黃門送來密報說劉陶書房燭火通明,原來是在炮制這等殺器。

趙忠的眼角抽搐著掃過簡上字句:“私鑄銅人者當誅”、“西園賣官宜止”,每條都像鋼針扎進宦官們的眼窩。

“第八事!”劉陶突然提高聲調,滿殿朱紫公卿俱是一震,“中常侍張讓、趙忠等十人,欺天罔地,吞噬社稷......”

話音未落,一個宦官突然從丹墀陰影中閃出,手中玉笏直指劉陶鼻尖:

“黃巾方平,四海清晏,劉中丞卻說天下動蕩,莫不是與蛾賊余孽暗通款曲?”

這話像毒蛇吐信,滿朝文武頓時鴉雀無聲。

劉宏扶在龍椅上的手指節發白,他記得半月前張讓獻上的遼東珊瑚樹,也記得三日前趙忠說洛陽米價已跌至三十錢一斛。

此刻看著殿下劍拔弩張,忽然覺得那些晃動的冕冠像極了戲臺上的面具。

“臣請收押逆臣!”張讓撲通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

十常侍如黑色潮水般跪滿御階,劉宏聞到了熟悉的龍涎香里混著血腥味。

北寺獄的刑房內,劉陶被鐵鏈吊在半空。

墻角的炭盆噼啪爆響,烙鐵燒紅的尖端正對著他胸口那朵御賜金絲牡丹。

段珪捏著染血鐵鉗湊近:“中丞可知,您那八事疏此刻正在尚方署的銅爐里化著呢?”

血珠順著劉陶的下巴滴在青磚上,他卻笑起來:“閹豎可曾讀史?當年李斯腰斬前,看見上蔡東門獵犬,方知布衣之樂不可復得。”

話音未落,燒紅的鐵簽突然刺入指甲,焦糊味瞬間彌漫牢房。

三日后晨光熹微時,獄卒發現劉陶面朝東方端坐,七竅滲出的鮮血在青石板上凝結。

張讓聞報趕來,抬腳踹翻尸身,卻發現死者嘴角竟帶著笑意。

這笑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河間王府,還是少年的劉宏指著池塘錦鯉說“若能日日觀魚該多好”時的神情。

寒風裹挾著雪粒,狠狠抽打著洛陽詔獄的磚墻。

王允本已在黃巾平定后的大赦里恢復豫州刺史舊職,然而不到一個月,又被張讓以其他的罪名逮捕。

王允仰頭望著鐵窗外盤旋的灰云,耳畔傳來隔壁囚室斷續的呻吟。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囚衣下新結痂的鞭痕,那是三日前張讓特意派來的獄吏留下的“見面禮”。

“王大人。”

牢門鐵鏈嘩啦作響,一個身著絳色官袍的身影閃入。

來人是司徒崔烈,他解下狐裘大氅裹住王允單薄的身軀,“張常侍在廷議上拿出所謂的'私通黃巾'密信,陛下震怒......”

王允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暗紅的血沫濺在崔烈衣襟。

他扶著潮濕的墻磚直起身,目光灼灼如炬:

“崔公可還記得去年秋日?你我同車過太學舊址,見槐樹上懸著十七具腐尸——那是張讓派人絞殺的太學生!”

崔烈的手猛地攥緊囚欄,鐵銹簌簌而落。

遠處傳來獄卒沉重的腳步聲,他匆匆將一包藥粉塞進王允手中:“若實在熬不過......”

“我恐怕是用不到了。”

王允突然放聲大笑,驚起檐上棲鴉,“王某若飲藥自盡,豈不正遂了閹豎心意?”

“皇帝既然認為我有罪,那我認罪伏法,請他殺了我以謝天下,豈能飲藥自殺”

他將藥包擲在地上,白粉如雪灑落,“我要活著看他們如何收場!”

最終在大將軍何進等人聯合上書為王允求情,終于免死。

王允被釋放后,又怎能不知張讓決不會放過他,于是就改名換姓,也不回故鄉太原郡,而是隱匿在洛陽附近郡縣,靜觀其變。

黃巾之亂平定后。皇甫嵩、朱儁封侯升職,盧植、董卓無功議罪。

中平二年六月——以討張角功封中常侍張讓等十二人為列侯。

冀州信都郡的校場上,皇甫嵩勒住戰馬。他望著正在操演的玄甲重騎,眉間刀疤微微抽動。

皇甫嵩在冀州信都郡一帶修整軍隊預備班師。

晨霧中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隊羽林郎高舉詔書疾馳而來。

“詔曰: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忠勇可嘉,加封槐里侯,食邑八千戶......”

宣旨太監拉長的聲調忽然壓低,“張常侍讓咱家帶句話,五千萬錢換三公之位,將軍當真不再考慮?”

皇甫嵩接過詔書,拇指摩挲著錦帛上金線繡就的龍紋。

他轉身指向校場東側——那里豎著三十七面木牌,每塊都刻著陣亡將士的姓名。

“請回稟張常侍,”他解下佩劍重重插進凍土,“皇甫家世代將門,最值錢的就是這柄斬過二十七顆匈奴首級的環首刀。”

洛陽北宮德陽殿內,張讓的手指劃過皇甫嵩的請功奏表,指甲在“斬首七萬”的字樣上刮出細痕。

拜官封侯,張讓按慣例索賄五千萬,卻被皇甫嵩很自信地拒絕了。

“左車騎將軍倒是清高得很。”他忽然將奏表擲向炭盆,火舌瞬間吞沒了冀州將士的鮮血。

朝廷中,黨人們對漢廷失望至極。洛陽城南的袁氏別院,暖閣內檀香氤氳。

袁紹將密信湊近燭火,看著“誅宦”二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窗外忽然傳來環佩叮當,他迅速將案上輿圖卷起,卻見叔父袁隗掀簾而入。

“本初還要裝病到幾時?”

袁隗將征辟文書拍在案上,玉帶扣撞出清脆聲響,“今日朝會,趙忠當眾說袁氏子'坐作聲價,好養死士',你這是要把百年袁氏架在火上烤!”

袁紹不緊不慢地斟了杯茶:“叔父可記得永康元年?宦官矯詔誅殺李膺等百余人,陳蕃時年七十六,持劍立于宮門......”

他指尖輕叩劍匣,“如今大將軍掌北軍五校,西園新軍又多是袁氏故吏......”

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之聲。

袁紹閃電般拔劍挑開窗欞,只見個青衣小廝癱坐在地,腳邊銅盆潑出滿地血水——竟是只剛被割喉的灰鴿。

“好個趙常侍。”袁紹用劍尖挑起鴿子,看著綁在爪上的密信冷笑,“連我袁府仆役都能收買。”

他突然揮劍斬落案角,“傳令許攸,三日內我要所有暗樁名單!”

朝廷中聚集起了袁紹為中心,依托汝南袁氏,由復出的黨人和受黨人熏陶的年輕士大夫組成的秘密政治小集團,可以說是“后黨錮時代”的士大夫代表。

他們的政治目標非常明確。首先是敵視宦官,再者是謀求士大夫階層的政治權益,希望和皇帝共治天下,其次注重軍事力量,避免重蹈黨錮之禍而被誅殺的覆轍。

夜色籠罩的洛陽城外,袁紹負手站在聽雨閣的雕欄前。

涼風卷起他玄色深衣的衣角,遠處邙山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宛如蟄伏的巨獸。

“主公,這是本月新收的門生名冊。”許攸捧著竹簡跨入閣中,燭火映出他青衫上的露水。

袁紹接過竹簡,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名字:潁川荀氏、陳留高氏、太原王氏......每個姓氏背后都牽連著盤根錯節的世家脈絡。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石階傳來。

“本初!”

張邈提著燈籠闖進來,臉色發白,“趙常侍今日在御前說'袁本初坐作聲價,好養死士',圣上又召見你叔父了!”

袁紹豈能不知。袁紹的手指頓在“河內司馬”四字上。

銅雀燈臺上的燭火猛地一跳,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

十年前那個雨夜的記憶突然涌上心頭——父親袁成臨終前抓著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記住......永遠不要讓袁氏......淪為閹豎的傀儡......”

“德瑜。”他轉身時已恢復從容,“明日你去拜會穎川工坊,就說北軍缺的那批環首刀,我們袁氏愿以市價多一倍購買。”

又對許攸道:“子遠即刻啟程去汝南,讓公路把私兵化整為零,分批送來洛陽。”

袁紹把玩著虎賁中郎將的印綬——最終還是拗不過叔父,無奈選擇入仕。

目光掃過廊下持戟而立的死士。這些人有的是當年受黨錮之禍的游俠,有的是袁氏在汝南蓄養的門客。

他突然將酒爵重重頓在案上:“明日我便向大將軍舉薦你為長史。”

晨光初現時,袁紹的馬車碾過南宮門前的青石板。

車簾掀起一角,他望見羽林衛正在交接班,新換上的衛尉腰間懸著汝南袁氏特制的魚鱗劍。

車輪聲在宮墻間回響,像極了當年父親書房里那架水鐘的滴答聲。

“虎賁中郎將袁紹,覲見——”

宦官尖細的通報聲中,袁紹整了整冠冕。

青銅獸首門環在朝陽下泛著冷光,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自己是如何在袁氏宗祠的香案前,親手折斷那支象征孝廉的玉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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