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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榮膺新秩(上)

建安元年的春,真正是潑天潑地傾瀉下來的好光景。陽光毫無吝嗇地潑灑,將大地曬得暖洋洋、軟蓬蓬。

道旁楊柳依依,枝條柔軟,萌出點點鵝黃嫩芽,在駘蕩的春風里搖曳生姿,宛如無數輕歌曼舞的碧玉流蘇。

天空是澄澈的瓦藍,幾縷纖云悠然浮蕩,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溫暖地熨帖著大地,也慷慨地鍍亮了自北向南、行進在寬闊官道上的那支得勝之師。

正是征討南匈奴叛部、大勝而歸的夏侯淵所部。千余人的隊伍,雖經長途跋涉,甲胄上猶沾染著塞外的風霜與未曾完全擦拭干凈的暗沉血痕,但人人精神抖擻,步履沉穩有力。

隊伍最前方,一面赤底黑紋、碩大無朋的“夏侯”帥旗,被強勁的春風鼓蕩得獵獵作響,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焰,引領著這支得勝之師,向著那座象征著權力中心、也象征著安寧與新生的城池——許都——堅定進發。

騎在一匹神駿黑馬上的主將夏侯淵,身披玄色重甲,甲葉在春日下閃爍著幽冷的光。

他微微瞇起眼,感受著和煦陽光灑在臉上、穿透甲胄縫隙帶來的暖意,也感受著身后這支千錘百煉之軍行進間那股沉雄磅礴的氣勢。

自西河郡一路南下,沿途州縣簞食壺漿,父老扶攜相迎的景象,至今仍在他胸中激蕩。

掃蕩南匈奴叛部、揚威朔漠的豪情,此刻沉淀下來,化作一種更為深沉的滿足與期待。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座下戰馬似乎也感應到主人的心緒,步伐愈發矯健有力。

大軍行進的速度不疾不徐,保持著威嚴的軍容。當遠方地平線上,終于浮現出許都那日益高聳的城墻輪廓時,一種無形的肅穆感悄然在隊伍中彌漫開來。

城郭的輪廓在春日的薄靄中漸漸清晰,那不再是舊日許昌的散漫模樣,它被賦予了新的名字,新的氣象——許都,大漢帝國新的心臟。

大軍漸次靠近許都南門。巍峨的城墻如同蟄伏的巨龍,在春日下展現出嶄新的面貌。城頭之上,無數旌旗迎風怒展,五色斑斕,蔽日遮天。

赤紅、玄黑、明黃、青綠、素白……各色旗幟上繡著代表不同身份、不同職責的徽記紋章,在浩蕩春風中翻滾舞動,發出連綿不絕的“噗噗”聲響,匯成一片壯闊的旗海,無聲地彰顯著帝都的威嚴與新朝的氣象。

這景象,比塞外那蒼茫遼闊卻帶著蠻荒氣息的天地,多了無數倍的人間威儀與堂皇氣度。

“看!”一個清亮而略帶驚異的聲音在夏侯淵側后方響起。說話的是司馬懿。

這位年輕的掾屬隨軍參贊,一路勤勉,處理文書、協理軍務,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干練與敏銳的洞察力。

此刻他正策馬跟在郭嘉稍后一點的位置,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指向許都城外的曠野,素來沉靜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嘆。

“軍師快看!旌旗!那是天子的旌旗!是天子親自率領儀仗,出城迎接我們凱旋了!”郭嘉聞聲,順著司馬懿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

他身著一襲半舊的青色深衣,外罩輕便皮甲,騎在一匹溫順的栗色駑馬上,與周圍甲胄鮮明的將軍們相比,顯得十分有逼格。

然而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卻有著洞穿一切迷霧的銳利。視野盡頭,許都城外那片開闊的平野上,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赤底金紋的龍旗,象征天子威權,在風中威嚴招展;玄底白紋的儀仗旗,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層層疊疊,如同展開了一幅流動的、無聲的禮樂畫卷;

身著華麗金甲、手持長戟的羽林郎,陣列森嚴,如同用金鐵澆鑄的森林;身著朱紫朝服、頭戴高冠的文臣隊列,肅穆而立,如同靜止的彩云。

儀仗的核心,那高高矗立、裝飾著九旒玉藻的華蓋之下,依稀可見身著玄色十二章紋袞服的年輕身影——正是當今天子劉協!

旌旗獵獵,甲光耀日,那肅穆宏大的皇家威儀,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依舊如無形的巨浪般撲面而來,帶著令人心折又心生凜然的壓力。

“天子親迎……”郭嘉低聲重復了一句,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這笑容里沒有司馬懿的驚嘆,也沒有尋常將領得遇此等殊榮的狂喜,反而像冰層下悄然流動的河水,冷靜地映照著岸上的一切倒影,分析著每一縷微瀾的成因。

他輕輕攏了攏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鬢發,目光卻已越過那輝煌的儀仗,如同精準的箭矢,無聲地投向隊列側前方。

在那里,與夏侯淵并騎而行的張郃,這位在戰場上驍勇無畏、破營斬將如探囊取物的副帥,此刻身體卻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他那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城門外那如山如海的天子儀仗,那煌煌赫赫的皇家威儀,對于習慣了沙場喋血、刀頭舔血的將領而言,其無形的壓力遠超面對千軍萬馬。

一種混雜著敬畏、緊張乃至一絲茫然的情緒,悄然攫住了張郃的心。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要以此對抗那無形的重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卻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而與張郃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郭嘉身旁的戲志才。這位謀士依舊穿著他那身洗得有些發白的布衣,騎著一匹同樣不起眼的黃驃馬,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

他甚至還微微瞇起了眼,仿佛城門外那驚心動魄的皇家儀仗,不過是春日郊野中一道尋常的風景,只值得他漫不經心地一瞥。

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從容與漠然,與周圍或激動、或緊張、或肅穆的氛圍格格不入,卻又自成一道奇異的風景。許褚和典韋緊緊跟在戲志才和郭嘉身后。

隊伍最前列的夏侯淵,自然將身后部屬的反應盡收眼底。張郃的緊繃,司馬懿的驚嘆……而他自己的心境,又何嘗不是波濤暗涌?

掃蕩匈奴王庭、揚威朔漠的功勛固然輝煌,但此刻真正讓他心潮澎湃的,是眼前這象征最高榮耀的天子親迎!是身后這支跟隨他浴血歸來的鐵血之師!是即將踏入那座煥然一新的權力之城——許都!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青草與泥土芬芳的春日空氣,胸中豪情激蕩,幾乎要噴薄而出。他猛地一揮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令:“整肅軍容!緩轡而行!讓天子看看我大漢得勝之師的雄姿!”

命令層層傳遞下去,原本就肅整的軍陣瞬間變得更加凝練。戰馬踏地的節奏愈發統一,甲葉碰撞的聲音也似乎刻意收斂,只余下一種沉雄的、蓄勢待發的行進韻律,朝著那片旌旗的海洋,朝著華蓋之下的天子,穩步推進。

與此同時,許都城門下,華蓋高張,儀衛森嚴。年輕的漢天子劉協,身著玄色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垂白玉珠十二旒的冕冠,肅立于御駕之前。

春日和煦的陽光灑在他尚顯單薄的身軀上,映照著袞服上金線刺繡的日月星辰、山龍華蟲,流光溢彩,煌煌天威。然而,這華美袞服下的身軀,卻難以抑制地微微繃緊。

他并非第一次經歷這等場面,但每一次,那無形的、代表著至高皇權的重量,都讓他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

尤其今日,迎接的是剛剛為朝廷、為他這位天子,在遙遠的北疆立下赫赫戰功的軍隊。

這份功勛,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出了他這個天子的掌控范圍,它屬于另一個名字——曹操。

劉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微微偏移,落在他身側半步之后的那人身上。曹操。

這位將他從洛陽廢墟帶出,最終“奉”至許都的大漢忠臣,此刻并未身著朝服。他僅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玄色常服,腰束玉帶,未佩劍。然而,就是這般看似尋常的裝束,站在袞冕加身的天子身側,卻絲毫無損其淵渟岳峙般的氣勢。

他身形不高,卻異常挺拔,面容沉靜,看不出絲毫長途跋涉的倦色,反而在春日暖陽下,顯出一種內斂的、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沉穩。唯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偶爾掃過城外越來越近的凱旋隊伍時,會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光芒。

劉協的心緒復雜難言。他清晰地記得,就在不久前的建安元年正月,自己初至許昌之時,曹操便以“安護社稷、迎駕有功”的名義,先是加封了大將軍之職,封武平侯。

緊接著,又以自己的名義下詔,擢升遠在河北的袁紹為太尉,改封鄴侯。那封由光祿大夫劉松執掌、名義上北上宣旨實則擔任監軍的詔書,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

消息傳到鄴城,袁紹的反應之激烈,遠超許都諸人的想象。據密探回報,袁紹在府邸中勃然大怒,幾乎掀翻了案幾,對著心腹僚屬厲聲咆哮:“曹操當死數矣,我輒救存之,今乃背恩,挾天子以令我乎!”

那聲音中充滿了被昔日“小弟”反噬的震驚、屈辱和滔天怒火。他更后悔不迭,恨當初為何沒有聽郭圖等人的諫言,搶先一步將天子迎至鄴城,以至于如今落得被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被動局面。

袁紹打骨子里就輕視曹操的出身,視其為依附于袁氏門庭才得以起家的爪牙。如今這爪牙不僅反客為主,竟敢以天子的名義對自己頤指氣使!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越想越氣的袁紹,當即做出了強硬的回應。他非但斷然拒絕接受太尉的任命,更是親筆修書一封,措辭激烈,直斥曹操忘恩負義、專權跋扈,字里行間充滿了鄙夷與威脅。這封措辭近乎辱罵的書信,如同裹挾著河北寒風的冰刃,很快便送到了許都曹操的案頭。

更讓袁紹如鯁在喉的是,曹操遷都許昌后不久,便毫不客氣地利用起天子這面“大旗”。一道道措辭嚴厲、直指袁紹過失的詔書,如同冰冷的鞭子,越過黃河,抽打在鄴城上空。

那些指責他“坐觀朝廷傾覆”、“不恤王室艱難”的話語,字字誅心,逼得這位素來愛惜羽毛、標榜四世三公門第的河北雄主,不得不強壓怒火,親自上書自辯,姿態狼狽至極。

面對曹操假借漢獻帝名義的指責,袁紹也給與回信。袁紹向獻帝上書申訴道:“臣雖小人,志守一介。若使得申明本心,不愧先帝,則伏首歐刀,褰衣就鑊,臣之愿也。惟陛下垂《尸鳩》之平,絕邪諂之論,無令愚臣結恨三泉。”

彼時,袁紹雄踞河北四州,帶甲數十萬,其勢之盛,遠非剛剛立足,根基未穩的曹操可比。面對袁紹的暴怒與羞辱,以及那封字字誅心的斥責信,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了曹操的脊背。

曹操是何等人物?他深知此刻絕非與袁紹徹底翻臉的時機。審時度勢之下,他選擇了暫避鋒芒。

于是,他立刻上書天子,言辭懇切地表示自己才德淺薄,不堪大將軍重任,懇請辭去此職,并將大將軍之位讓與“功勛卓著、德高望重”的袁紹。天子劉協自然“從善如流”,很快便改封曹操為司空,同時仍行使車騎將軍的職權。

《三國志·武帝紀》:“九月,車駕出轘轅而東,以太祖為大將軍,封武平侯。自天子西遷,朝廷日亂,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以袁紹為太尉,紹恥班在公下,不肯受。公乃固辭,以大將軍讓紹。天子拜公司空,行車騎將軍。”

司空之位,雖位列三公,但相較于“總天下武事”的大將軍,其權勢無疑被大大削弱了。然而,曹操用這個看似退讓的姿態,暫時安撫住了北方那頭暴怒的雄獅,也為他在許都贏得了寶貴的喘息和布局時間。

此刻,他站在天子身側,以司空之尊,迎候凱旋的軍隊,臉上那份沉穩,正是歷經驚濤駭浪后的篤定。退一步,有時是為了踏出更堅實的下一步。

劉協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支黑色的隊伍已經近在咫尺。夏侯淵……郭嘉……這些名字,連同他們剛剛建立的功勛,都深深烙刻著曹操的印記。

今日這場盛大的迎接,與其說是他這個天子的恩典,不如說是曹操展示力量、凝聚人心的舞臺。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與無奈,在年輕天子心頭悄然彌漫開來。

但他很快收斂心神,努力挺直腰背,讓自己看起來更符合一個“期盼將士凱旋”的君王形象。

無論如何,這支軍隊的勝利,終究是在大漢的旗幟下取得的,是“他”的勝利。他需要這份勝利帶來的榮光,哪怕它灼熱得有些燙手。

當夏侯淵率領的千余前鋒精騎踏入距離城門尚有百步之遙的預定區域時,如同接到了無聲的號令,矗立在城門兩側高臺上的巨大戰鼓,猛地被赤膊力士掄動鼓槌,狠狠擂響!

“咚!咚!咚!”號角余音尚在耳畔回蕩,儀仗隊列中,數十面巨大的戰鼓已被力士們奮力擂響!

鼓聲雄渾沉重,如同來自遠古大地的脈搏,又似沉睡巨獸的咆哮。第一聲鼓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之上,震得空氣都微微顫抖。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鼓點由緩漸急,由疏轉密,最終連成一片撼天動地的轟鳴!這隆隆的戰鼓,是獻給浴血歸來的勇士最原始、最崇高的禮贊。

鼓聲未歇,激昂的號角聲又沖天而起,撕裂長空。緊接著,編鐘清越、玉磬悠揚、笙簫齊鳴……宮廷禮樂莊嚴而華麗的樂章,在鼓聲的余韻中磅礴展開,與那象征武力的戰鼓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震撼人心的交響。

鑼鼓喧天,樂聲鼎沸,整個許都城外仿佛都在這宏大的聲浪中沸騰起來。旌旗在聲浪中狂舞,陽光在兵刃甲胄上跳躍,構成一幅金戈鐵馬與禮樂華章交融的盛世畫卷。

在這震耳欲聾的聲浪中心,夏侯淵及其身后將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榮耀洗禮。

張郃緊握韁繩的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方才的緊張已被這浩蕩天音沖散,只剩下熱血沸騰的豪情。

司馬懿仰望著城樓,心潮澎湃,初入廟堂便得遇此等盛事,仿佛看到了自己錦繡前程的起點。

戲志才依舊微瞇著眼,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似乎覺得眼前這精心編排的盛大場面,頗有些趣味。

郭嘉則微微垂著眼簾,仿佛在欣賞自己坐騎的鬃毛,然而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卻清晰地倒映著整個儀仗的布局和每一處細微的變化。

鼓樂之聲,如潮水般洶涌,又如潮水般精準地收束。

當夏侯淵的坐騎前蹄踏過護城河外最后一道象征性的界石時,那震耳欲聾、激蕩人心的鼓樂合鳴,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驟然扼住,戛然而止!

天地間瞬間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唯有戰馬偶爾的響鼻和甲葉細微的摩擦聲,清晰可聞。

這由極動到極靜的轉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儀式感。夏侯淵勒住戰馬,無需號令,身后千余將士如同早已演練過千百遍,齊刷刷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整齊劃一。

金屬甲胄碰撞,發出一片低沉而悅耳的鏗鏘之聲,如同為這靜默的儀式奏響了最后的尾音。

夏侯淵大步向前,沉重的戰靴踏在城門前平整的青石板上,發出沉穩的聲響。他身后,郭嘉、張郃、司馬懿等核心將佐緊隨其后。眾人皆卸去兵器,解下頭盔,以示對天子的恭敬。

年輕的漢天子劉協,在曹操及一眾重臣的簇擁下,也已從華蓋下穩步走出。他的目光越過身前眾人,直接落在為首那身披玄甲、虎步生風的將軍身上。

當夏侯淵行至御前約十步處,依禮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口中高呼:“騎都尉夏侯淵,奉詔討逆,幸不辱命!今率將士凱旋,叩見陛下!吾皇萬歲!”其聲洪亮,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身后千余將士同時跪倒,山呼海嘯般的聲浪直沖云霄,飽含著血火淬煉后的忠誠與勝利的豪邁。

“愛卿平身!眾將士平身!”劉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快步上前,竟親自伸出雙手,扶住了夏侯淵抱拳的雙臂。

一股屬于年輕男子的力量感透過冰冷的臂甲傳來,劉協心中感慨更甚。他緊緊握住夏侯淵那雙粗糙有力、布滿征戰痕跡的大手,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這位威震朔漠的將軍,朗聲道:

“將軍一戰,揚我大漢國威!千里奔襲,直搗美稷王庭,破休屠叛部,平南匈奴之亂!此等功勛,彪炳史冊!此番得勝歸來,朕期盼久矣!卿與將士們,辛苦了!”

這一握,這一番話,分量極重。夏侯淵猝不及防,被天子冰涼的手掌握住時,身體微微一僵。這位在戰場上殺伐決斷、言談風趣的猛將,此刻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莊重與壓力。

他抬起頭,迎向天子年輕而熱切的目光,素來剛毅的臉上竟顯出少有的嚴肅與一絲赧然,沉聲應道:“此皆賴陛下洪福齊天,將士用命,臣等不敢居功!”

劉協贊許地點點頭,這才松開手。就在夏侯淵稍稍側身,讓開御前位置時,劉協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緊隨其后的郭嘉身上。

此時的郭嘉,注意力并未完全放在天子身上。他的視線正不著痕跡地掃過天子身側的曹操。

曹操的臉上,那份沉穩中正綻放著毫不掩飾的、近乎熾熱的贊許笑容,目光炯炯,如同欣賞一件稀世珍寶般凝視著郭嘉。

那笑容里的意味,郭嘉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種絕對的信任、絕對的滿意,仿佛無聲地傳遞著一句話:“不愧是奉孝”。郭嘉微微頷首,算是無聲的回應:“明公,幸不辱命。”

郭嘉的嘴角,習慣性地微微上翹,正要回以一個心領神會、默契十足的淺笑。然而,就在這笑意將起未起之際,一股異常清晰而熱烈的視線,如同春日里一道和煦卻不容忽視的陽光,從另一個方向投射過來,牢牢地鎖定了他。

郭嘉循著那感覺望去,目光穿越數步的距離,落在了文臣班列前列,那位身著官服、氣質溫潤如玉的荀彧身上。

荀彧正含笑望著他,那笑容如同春風拂過新綠的柳枝,平和、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沒有言語,沒有動作,但那雙溫潤眼眸中所蘊含的贊許、欣慰,以及一絲同為智謀之士的惺惺相惜之情,卻清晰地傳遞過來。

看到郭嘉望過來,荀彧的笑意更深了,甚至帶著一絲促狹仿佛在說:“奉孝之謀,妙至毫巔。”

剎那間,一種只有最默契的知己之間才有的了悟涌上心頭。郭嘉那原本只是微微上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向一側猛地一咧的“歪嘴”笑容。

這個笑容瞬間沖淡了他眉宇間慣有的清冷與疏離,仿佛冰封的湖面驟然被春風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底下活潑的流水。那是屬于“死黨”之間心照不宣的得意與調侃。

然而,郭嘉這難得一見的“破功”笑容尚未完全展開,異變陡生!剛剛勉勵完夏侯淵的劉協,目光一轉,竟也徑直朝著郭嘉走來。

就在郭嘉的視線剛從荀彧身上移開,心神尚沉浸在那一抹知己相得的暖意中時,劉協已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郭嘉的手腕!

那雙手,白皙、修長,帶著屬于年輕人的溫熱,也帶著屬于天子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郭嘉猝不及防,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想要抽手,但那握力雖不重,卻異常堅定。他愕然抬眼,正對上劉協那雙明亮、熱切,甚至帶著一絲刻意親近的眸子。

“郭愛卿!”劉協的聲音清朗,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清晰地傳入郭嘉耳中,也傳遍周圍所有豎起耳朵傾聽的官員耳中。

“此番西河之戰,愛卿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獻聯呼廚泉、破美稷王之奇謀,以弱擊強,一舉而定南匈奴之亂!此等功勛,厥功至偉!朕心甚慰!”

他握著郭嘉手腕的手,又稍稍用力緊了緊,語氣顯得格外真誠,“愛卿一路奔波勞頓,為朕分憂,為社稷立下大功,辛苦了!”

手腕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天子近在咫尺、刻意放大的嘉許之詞,如同投入郭嘉心湖的兩塊巨石。他面上依舊維持著得體的恭謹,但內心深處,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卻瞬間掀起了波瀾。

天子此舉,絕非僅僅是嘉獎功臣那么簡單!這突如其來的、超乎尋常的親昵姿態,這當眾點出其核心謀劃之功的舉動,這是在曹操的龐大陰影之下,天子伸出的、帶著拉攏意味的橄欖枝!

電光火石之間,郭嘉腦海中無數念頭飛轉。他眼角的余光,甚至能捕捉到曹操臉上那贊許笑容似乎微微凝固了一瞬,隨即又化作了更深沉、更難以捉摸的神色。

荀彧溫和的目光中,也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憂慮。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因這突如其來的君臣“親近”而變得微妙起來。

郭嘉迅速收斂心神,壓下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精芒,微微垂下眼簾,聲音平穩無波,帶著恰到好處的謙恭與一絲“受寵若驚”。

“郭嘉微末之功,實賴陛下天威庇佑,曹司空運籌帷幄,夏侯將軍及眾將士浴血奮戰。臣不過盡本分而已,豈敢當陛下如此盛贊。”

他順勢躬身行禮,巧妙地借著行禮的動作,不著痕跡地將手腕從劉協的掌握中抽了出來。

劉協似乎并未在意這細微的掙脫,臉上依舊帶著春風般的笑容,又勉勵了張郃、司馬懿等人幾句,方才在曹操的陪同下,轉身引領著得勝歸來的將士們,浩浩蕩蕩地穿過巍峨的許都城門。

一番君臣之間必要的客套禮贊之后,在曹操的示意和禮官的導引下,劉協登上了早已備好的天子鑾駕。曹操緊隨其后。

夏侯淵、郭嘉等凱旋將佐則重新上馬。龐大的隊伍緩緩啟動,在重新奏響的、更為莊重的宮廷禮樂聲中,在許都百姓夾道歡呼的聲浪里,浩浩蕩蕩穿過巍峨的城門,進入了這座煥然一新的帝國都城。陽光灑在嶄新的宮闕飛檐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芒,仿佛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城門在身后緩緩合攏,將城外喧囂的春光和鼎沸的人聲隔絕。眼前,是許都城內寬闊筆直的御道,青石鋪就,纖塵不染。道路兩旁,早有執戟衛士森然肅立,如同沉默的雕塑。

更遠處,鱗次櫛比的嶄新官署、宅邸在春日下顯露著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新漆和木料的淡淡氣味。這座被賦予了“都城”之名的城池,正煥發著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機。

然而,無論是走在最前方的天子劉協,還是緊隨其側的曹操,抑或是身后那些剛剛經歷了血火洗禮的將軍謀臣們,都心知肚明。

城外的風光與榮耀只是序曲,真正的重頭戲,決定未來權力走向的封賞與布局,將在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地方——許都皇宮的德陽殿——正式上演。那里,才是今日這場盛大凱旋儀式的終點,也是一切暗流真正交匯激蕩的起點。

穿過深邃的門洞,踏入皇宮內苑,肅穆之氣瞬間取代了城外的喧囂。德陽殿巍峨高聳,重檐廡殿頂覆蓋著深色的琉璃瓦,在春日晴空下閃爍著沉靜的光芒。

殿前寬闊的丹陛之下,巨大的銅龜、銅鶴靜默矗立,散發著古老而威嚴的氣息。文武百官早已依品秩分列于殿前廣場兩側,朱紫青綠,衣冠儼然,靜候著天子和凱旋將士的到來。

整個宮苑籠罩在一片莊重得近乎凝滯的氛圍中,連風似乎都放輕了腳步。劉協在曹操及內侍簇擁下,率先登上丹陛,步入宏偉的德陽殿。

夏侯淵、郭嘉、張郃等有功將佐,則被引至殿前御階之下,按軍功次序肅立等候。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有欽羨,有審視,有好奇,更有難以言喻的復雜算計。

司馬懿站在郭嘉身后稍側的位置,年輕的面龐上難掩激動,他悄悄抬眼,目光飛快地掃過那金碧輝煌的殿宇、肅立的公卿,最后落在身前郭嘉那看似單薄卻挺直如松的背影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抱負感在胸中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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