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芳草一堂
- 東漢三國:重生我之郭奉孝
- 悅誠服
- 14100字
- 2025-06-30 23:37:31
太行山的早春,嚴冬的余威盤踞不散,如同垂死巨獸冰冷的吐息。
郭氏商隊的管事裹緊了身上半舊的羊皮襖子,借著方才酒宴散去時沾染的幾分熱乎氣,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喧鬧未歇的大廳。
他腳步虛浮,刻意顯出七八分醉態,嘴里含糊地嘟囔著些不成調的俚曲,眼角的余光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遭。
他此行的目的,遠非貪圖那幾杯水酒,而是要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將這龍潭虎穴般的太行山寨摸個底兒透。
酒宴上的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不過是掩飾他真實意圖的煙霧。他借著幾分酒意,腳步略顯虛浮,卻目標明確地在山寨錯綜復雜、宛若迷宮般的路徑上逡巡著。
山寨依著險峻的山勢而建,道路曲折蜿蜒,高高低低的屋舍、倉庫錯落其間。
他避開巡邏兵丁那帶著困倦與警惕的燈籠光暈,身影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墻或木柱的陰影,像一尾滑溜的魚。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銳利地掃視,刻錄著所見的一切。
先是經過了馬廊,濃重的牲口氣味混合著干草和馬糞的氣息撲面而來。昏黃的氣死風燈下,隱約可見槽頭拴著的十幾匹健馬,毛色在暗影里分辨不清,只聽得它們偶爾噴個響鼻,蹄子在鋪了干草的地面上不安地刨動幾下。
再往前,便是森然的兵器庫。那是一座依著陡峭山壁開鑿的石屋,巨大的鐵門緊閉,門環冰冷,門縫里一絲光也透不出,只有一種生鐵和桐油混合的、帶著隱隱血腥氣的冰冷味道彌漫在周遭的空氣里,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的分量。
管家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放慢腳步,狀似隨意地打量著兵器庫外墻粗糙的紋理,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一切可疑的動靜。
正當他準備繞過兵器庫,往更深處的后寨探去時,前方道路驟然被一隊持戈的崗哨截斷。
此處地形更為險要,兩座瞭望塔如同巨獸的犄角般聳立,塔樓上火把的光焰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塔下守衛們緊繃如石雕的面孔和手中閃著寒光的兵器。
一股迥異于馬糞草料的氣息,干燥、帶著一種隱隱的刺鼻感,混合在冰冷的夜風里,若有若無地鉆入他的鼻腔。
前方,一片山壁向內凹進形成的天然避風處,被人工加筑了高大厚實的原木圍墻,頂端削尖,森然如犬牙。圍墻唯一的入口是兩扇包著厚鐵皮的沉重木門,此刻緊緊閉合,門閂粗如兒臂。
門兩側,各立著兩名守衛。他們并非尋常的寨兵,而是身著玄天義從特有的、肩臂處繡有暗色云雷紋飾的深青色勁裝,腰佩狹長鋒利的環首刀。
四人如同四尊石雕,即使在料峭的寒風中,身形也紋絲不動,目光鷹隼般掃視著周圍每一寸黑暗,警惕性之高,與之前所見的懶散寨兵判若云泥。
門楣上方,懸著一盞孤零零的風燈,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更添幾分陰森與神秘。燈光勉強照亮門楣下釘著的一塊木牌,上面赫然是三個用朱砂寫就、筆觸凌厲的大字:“禁地重!”。
管家的心跳驟然擂鼓,那刺鼻的氣味與這“禁地”二字瞬間在他腦中炸開。他屏住呼吸,身體緊貼著一堵冰冷的石墻,將自己更深地縮進陰影的褶皺里,只余下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緊閉的鐵門。
里面藏著什么?玄天義從不惜重兵把守的,絕不會是尋常糧秣。那干燥刺鼻的氣息……莫非是……他不敢深想,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比這山間的夜風更甚。
就在這死寂的當口,一陣突兀而響亮的馬嘶聲,如同裂帛般撕破了沉凝的夜色,從山寨入口的方向驟然傳來!
管家悚然一驚,幾乎要跳起來。他猛地回頭,只見一支規模不小的車隊,正沿著蜿蜒的山道,在數十支松明火把跳躍的光焰映照下,緩緩駛入山寨大門。
車轍深深陷入泥濘的凍土,發出沉重的呻吟。馬匹噴著濃重的白氣,顯然經過長途跋涉。車上滿載著鼓囊囊的麻袋和捆扎嚴實的木箱,用粗大的繩索緊緊勒住。
火把的光在那些深青色勁裝的身影上跳躍,肩臂處熟悉的云雷紋飾清晰可見——是玄天義從自己的商隊!他們竟在如此深夜返寨?
管家反應極快,如同受驚的貍貓,身體一矮,悄無聲息地滑向不遠處一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后。粗糙冰涼的樹皮緊貼著他的臉頰,他透過枝椏的縫隙,凝神向外窺視。
蹄聲漸近,伴隨著馬匹粗重的喘息和噴出的團團白霧。為首的大車上插著一面玄色旗幟,借著塔樓火把的光,勉強能看清上面繡著“玄天義從”四個遒勁有力的白字。
當其中一輛經過管家藏身的大樹附近時,一股極其特殊、極其刺鼻的氣味——混合著硫磺和土腥氣的硝石味兒——猛地鉆入他的鼻腔,濃烈得讓他幾乎打了個噴嚏!
他死死捂住口鼻,眼睛死死盯住那輛車,看著它沉重而緩慢地,徑直駛向了方才那個戒備森嚴的禁區大門!
車隊在谷地中央的空曠處停了下來,人聲馬嘶頓時打破了山夜的寂靜。車夫們吆喝著,熟練地卸下馬匹的挽具。護衛們則散開,警惕地巡視四周。
管家的目光如同黏在了其中一輛馬車上。那輛車由兩匹格外健壯的騾子拉著,車身覆蓋著厚厚的、沾滿泥濘的油布,遮蓋得嚴嚴實實。但就在卸貨的短暫混亂中,一陣風猛地掀起了油布的一角!
管家的瞳孔瞬間收縮!借著旁邊火把跳躍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油布之下,并非尋常的貨物。那是一種灰白與淺黃夾雜的、棱角分明的塊狀物!
它們被隨意地堆疊在車廂里,隨著車身的晃動相互碰撞摩擦,發出一種干燥而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幾塊細小的碎末從車廂縫隙簌簌落下,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正是剛才他嗅到的那種刺鼻干燥氣味的源頭——硝石!而且是數量驚人的硝石!
他的心臟幾乎要沖破胸膛。目光死死追隨著那輛馬車。只見幾名玄天義從的精銳護衛上前,警惕地驅散了周圍無關的雜役,親自駕馭著這輛裝載硝石的馬車,在數名同伴的嚴密拱衛下,調轉方向,徑直朝著那片被重兵把守的“禁地”駛去!
馬蹄踏在凍土上的“嘚嘚”聲,車輪碾壓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馬車最終停在了那兩扇包鐵的重門前。
守衛驗看過領頭護衛遞出的令牌,沉重的大門才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向內打開一道僅容馬車通過的縫隙。
馬車駛入,大門隨即在身后轟然閉合,隔絕了外界所有窺探的目光,只留下那“禁地重!”的木牌在孤燈下泛著幽冷的光。
管家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連牙齒都忍不住輕輕磕碰了一下。玄天義從深夜運硝,直入禁地!他們要做什么?這山寨深處,究竟在醞釀著什么?
突然他又看見外面商隊中,一個身影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干凈有力,竟是個女子!
她身量高挑,裹著一件半舊的深青色翻毛斗篷,風塵仆仆,卻掩不住眉宇間的干練與勃勃英氣。火光跳躍,映亮了她線條分明的側臉,鼻梁挺直,嘴唇緊抿,眼神在疲憊中透著一種慣看風霜的銳利。
她便是這支玄天義從商隊的領隊,吳清嵐。緊隨其后的,是一個年約五旬、留著山羊胡須、面容清癯的賬房先生模樣的男人,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想必是賬冊無疑。
幾乎是馬隊剛剛停穩,山寨主廳的方向便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一個身材高大魁梧、披著玄狐大氅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迎了出來,正是山寨之主,劉銘世。在幾名親衛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從山寨主屋的方向迎了出來。
“哈哈哈!吳領隊!張先生!一路辛苦!可把你們盼回來了!”劉銘世的聲音洪亮,震得周遭的寒氣似乎都退散了幾分。
他幾步上前,目光先在吳清嵐臉上停留一瞬,隨即熱絡地拍了拍那位張賬房的肩膀。
“將軍!”吳清嵐聞聲轉身,臉上立刻綻開明快而熱情的笑容,抱拳行禮,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尋常女子的忸怩,“托將軍洪福,路上雖遇兩股不開眼的小毛賊,但都被護衛料理了,貨品絲毫無損!”
“好!好!”劉銘世贊許地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欣賞。張賬房連忙躬身,雙手將懷中的包袱奉上,語速極快卻條理清晰:
“幽州三郡、冀州五城,鹽、鐵、布匹、藥材等項,進出皆有細賬,利銀共計……”他報出一個頗為可觀的數字,又低聲補充了幾句沿途探聽到的幾處官倉虛實和關隘守備情況。
劉銘世聽著,臉上的笑意愈發濃烈,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對這份收益和情報極為滿意。他大手一揮:
“好!好!二位當真是我的左膀右臂!此番勞苦功高,重重有賞!走,屋里說話,外面這刀子風,忒也凍煞人!”
他語氣熱切,目光再次轉向吳清嵐,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同時熱情地側身相讓,親自引著吳清嵐和賬房先生,在一眾親衛的簇擁下,離開依舊喧鬧的卸貨場地,朝著山寨后方專為貴客準備的幾間獨立房舍走去。
三人一路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劉銘世興致很高,不時詢問著幽冀之地的風土人情和物價波動,吳清嵐則對答如流,言辭既顯見識,又暗含機鋒,偶爾一兩句恰到好處的點評或趣聞,總能引得劉銘世開懷大笑。
兩人從具體的貨物價格、路途見聞,漸漸聊到各地風物人情,甚至一些官場秘辛、世家逸聞。吳清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口才又好,講起趣事來繪聲繪色,引得劉銘世頻頻點頭,笑聲不斷。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客房區域。
張賬房在一旁陪著笑,察言觀色,見自家領隊與劉將軍談興正濃,涉及的多是商路經營和沿途見聞,自己手頭剛交割清楚的賬目細節此刻插嘴反倒不合時宜。
走到一處岔路口,他知趣地停下腳步,對著劉銘世和吳領隊拱了拱手,賠笑道:“將軍,領隊,您二位先聊著。老朽今日著實乏了,這腿腳也不甚利索,就先告退回屋歇息片刻,賬冊明細明日一早再呈將軍過目細覽?”
劉銘世正聽吳清嵐說到冀州某地鹽商囤積居奇的笑話,心情大好,聞言隨意地揮揮手:“張先生自便,早些歇息,這一路風霜,著實不易。”吳清嵐也對他頷首示意。
“謝將軍體恤,謝領隊。”張賬房又行了一禮,這才轉身,拖著略顯疲憊的步伐,朝著分派給他的那間獨立客房走去。他的住處與吳清嵐的居所相隔不遠,只隔著一個小小的、落滿積雪的庭院。
劉銘世則繼續與吳清嵐并肩而行,話題漸漸從具體的商貨轉向了更廣闊的天地。他興致勃勃地談起自己近日讀到的幾卷書,又說到山寨幾處新修工事的想法,吳清嵐總能適時接話,或提出些獨到見解,或巧妙地引申到經營之道上,言語間滴水不漏又引人入勝。
說話間,已到了吳清嵐的客房門前。這是一間位置相對僻靜的單間,雖不甚奢華,卻也收拾得干凈整潔。
“將軍,關于并州那條新發現的私鹽小道,還有幾處關節,趁著還沒忘,想再跟您細稟一番,也好早做安排。”
吳清嵐推開房門,側身相讓,語氣自然而然地轉回了正事。劉銘世本也有未盡之言,聞言欣然點頭:“也好,外面風緊,進去細說。”他邁步走進了客房。
門扉在兩人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門外呼嘯的山風。客房內,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發出嗶剝的輕響,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將融融暖意和柔和的光暈填滿不大的空間,與門外的酷寒仿佛兩個世界。空氣中彌漫著上等銀絲炭燃燒時特有的、略帶松脂氣的淡香。
吳清嵐解下沾著雪沫的斗篷,掛在門旁的木架上,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靛藍色箭袖勁裝,更襯得身姿挺拔。
她走到桌邊,動作嫻熟地提起溫在炭盆旁的小銅壺,將滾水注入早已備好的白瓷茶壺中,一股清雅的茶香瞬間彌漫開來。
“將軍請坐。這是此番路過上黨,當地一位老茶商特意相贈的雨前云霧,您嘗嘗可還入口?”她將一盞清茶奉到劉銘世面前,姿態從容優雅,并無半分諂媚,卻自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妥帖。
劉銘世接過茶盞,揭開蓋子,一股氤氳的熱氣帶著清冽的茶香撲面而來。他呷了一口,贊道:“好茶!清冽甘醇,余味悠長。吳領隊有心了。”
話鋒隨即一轉,放下茶盞,目光炯炯,“不過茶是好茶,眼下最緊要的,還是那鹽鐵糧秣的行情。冀州新糧價如何?幽州邊市的鐵器可還緊俏?還有那酒,聽聞洛陽那邊新出了‘燒春’烈酒,價格如何?商路可通?”
他關心的始終是實實在在的根基——糧草、軍械、財源。這才是亂世安身立命、圖謀發展的根本。詩情畫意、風花雪月,于他而言,不過是偶爾的點綴,如同這杯中的香茗,解渴提神足矣。
吳清嵐在他對面坐下,神色也認真起來。她顯然對此早有準備,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清晰悅耳:
“將軍所慮極是。冀州今歲還算風調雨順,新糧價格穩中有降,眼下正是購入囤積的好時機,尤其常山、中山兩郡,糧商急于出手陳糧換新,價格壓一壓,大有可為。”
“至于幽州邊市,鐵器依舊緊俏,尤其是上好的環首刀胚和箭鏃,胡商需求極大,價格比去年漲了三成有余。不過……”
她略作停頓,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我們此番打通了代郡一條隱秘商道,繞開了幾處官卡,成本能壓下不少。至于那洛陽‘燒春’……”
她娓娓道來,條分縷析,從各地物價差異到運輸成本,從官卡盤剝到地方豪強插手,信息詳實,利弊分明,儼然一幅清晰的商路輿圖在劉銘世眼前徐徐展開。她不僅是個出色的執行者,更是一個眼光獨到的謀劃者。
劉銘世聽得極為專注,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眼中不時閃過贊賞的光芒。吳清嵐的見識、口才和對商機的敏銳把握,遠非尋常商人可比。
她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對各地風物人情、官場門道、江湖規矩都了如指掌,言談間既能切中要害,又能引經據典,偶爾一兩句風趣的點評,更顯其玲瓏剔透。
與這樣的女子交談,縱使談的是錙銖必較的生意經,也令人如沐春風,不覺枯燥。劉銘世欣賞她的才干,也喜歡與她聊天的這種輕松與獲益匪淺的感覺。
窗外,太行山的夜風并未因這一室溫暖而有絲毫收斂,反而更顯狂暴,嗚嗚地掠過屋檐窗欞,卷起地上的積雪,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呼嘯。但這凄厲的背景音,卻被堅固的門窗和融融的炭火牢牢擋在屋外。
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流轉。正事談得七七八八,氣氛也愈發松弛。炭火的紅光映照著兩人的面龐,暖意融融。
吳清嵐似乎被這暖意熏蒸得有些熱了,很自然地抬手,輕輕解開了勁裝領口處的一粒盤扣,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一小段細膩的肌膚,動作隨意而不帶半分刻意撩撥,仿佛只是尋常的舉動。
劉銘世的目光在她解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自然地移開,并無狎昵之意,反而帶著一種純粹的欣賞——欣賞她的落落大方和這份風塵仆仆中依舊保持的從容儀態。
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取出一卷邊緣有些磨損的紙箋,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近乎少年氣的赧然笑意:
“吳領隊見識廣博,劉某前幾日偶有所感,胡亂涂抹了幾句歪詩,班門弄斧,還請領隊莫要見笑,指點一二?”他將紙箋遞了過去。
吳清嵐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與興趣,雙手接過,展開細看。紙上是幾行略顯潦草卻筋骨錚然的行楷。
詩句沉郁頓挫,一股不甘蟄伏、待時而動的雄渾之氣撲面而來。吳清嵐細細品讀,臉上漸漸露出由衷的贊嘆之色。
她抬起頭,明亮的眼眸看向劉銘世,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將軍過謙了!此詩雄渾蒼勁,意境深遠!”
‘雪壓千峰暗,風號萬壑哀’,開篇氣象宏大,盡顯太行冬日肅殺;‘金戈沉銹色,孤燈照寒齋’,一轉沉郁,卻暗藏不甘!”
“最妙是這結句——‘匣中龍雀吼,只待驚霆來’!豪氣干云,志在千里!將軍胸中丘壑,筆下風云,清嵐佩服!”她的點評精準到位,顯然并非敷衍奉承。
劉銘世被她這番話說得心懷大暢,朗聲笑道:“哈哈哈!能得吳領隊如此贊譽,劉某這點涂鴉,也算值了!不過是些胸中塊壘,不吐不快罷了!”
能得到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精明強干之人的真心贊賞,遠比那些粗鄙手下的阿諛奉承更令他受用。
兩人間的氣氛因這詩文而更加融洽,談興也更濃,從詩詞歌賦,又漸漸聊到些江湖軼事、前朝典故,笑聲不時從溫暖的客房內傳出。
劉銘世難得遇到一個既懂商道、又似乎能欣賞他文人情懷的女子,談興更濃,言語間也多了幾分隨意。吳青則恰到好處地應和著,時而妙語點評,時而巧笑嫣然。
融融炭火,茶香氤氳,才情相得,言笑晏晏。這一方小小的溫暖天地,隔絕了太行山早春雪夜的酷寒與肅殺,仿佛自成桃源。
然而,這看似和諧融洽的氣氛,卻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悍然撕裂!“砰——咔嚓!”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平地炸起一個焦雷!那扇緊閉的、厚實的客房木門,竟被人從外面用一股狂暴到極致的力量狠狠踹開!
門板猛地向內拍在墻壁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軸斷裂的刺耳聲音令人牙酸。狂暴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雪沫,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瞬間倒灌進溫暖的房間!
炭盆里的火焰被這突如其來的氣流沖得劇烈搖晃,明滅不定,將墻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亂舞。溫暖寧靜的氣氛被撕得粉碎!
一個身影如同裹挾著暴風雪的女煞神,堵在了破碎的門口。來人身材高挑豐腴,即使在暴怒之下,那張原本頗為美艷的臉上此刻也只剩下扭曲的猙獰和沖天的妒火。
她穿著一身華貴的紫貂皮襖,烏發卻因劇烈的奔跑而略顯凌亂,幾縷發絲貼在因狂怒而漲紅的頰邊。正是劉銘世明的妻子,出身西河匪寇、性情剛烈如火的姜氏!
她那雙原本顧盼生輝的杏眼,此刻瞪得滾圓,噴射出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死死釘在猝然站起的劉銘世和驚愕回頭的吳清嵐身上。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炸開一般,尖利刺耳的怒罵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房間:
“劉銘世!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蛋!王八蛋!你騙我!你說你處理公務!好一個‘公務’!”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關著門在這暖烘烘的屋里,就是處理你這見不得人的‘公務’?!跟這個狐貍精鬼混?!”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鋼刀的狠戾,在山寨寂靜的雪夜里傳得極遠。
她一邊嘶聲怒罵,一邊如同旋風般沖了進來。目光如刀,左右一掃,立刻盯住了門后墻角立著的一把半人高、用來清掃庭院的竹枝長柄掃帚!
她幾步搶過去,一把將那掃帚抄在手中!那掃帚沉甸甸,竹枝粗硬,柄是硬木所制。姜氏握在手里,如同握著一柄長槍,沒有絲毫猶豫,手臂掄圓了,帶著一股要將眼前人砸成肉泥的狠勁,兜頭蓋臉就朝著劉銘世劈了過去!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老娘給你生兒育女,操持山寨!你就是這么報答老娘的?!打死你個王八蛋!”竹枝撕裂空氣,發出駭人的嗚咽聲,劈頭蓋臉地抽打在劉銘世身上、手臂上、肩膀上!棉袍被抽破,里面的棉絮翻飛出來。
劉銘世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打弄得狼狽不堪。他下意識地抬手格擋,手臂上立刻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他想解釋:
“阿姜!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在談正事……”然而姜氏狀若瘋虎,掃帚如同狂風暴雨般落下,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嘴里伴隨著更加不堪入耳的怒罵。
“正事?!呸!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關著門談正事?!你當老娘是三歲娃兒?!你個沒良心的負心漢!白眼狼!老娘打死你!打死你們這對狗男女!”
吳清嵐早在門被踹開的那一刻,就如同受驚過度的小鹿,猛地從椅子上彈起,臉色煞白,下意識地連連后退,一直退到冰冷的墻壁前,背脊緊緊抵住墻板,退無可退。
她雙手護在胸前,身體微微顫抖,眼中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方才的精明爽朗蕩然無存,只剩下面對純粹暴力時的本能恐懼。她看著那沉重的掃帚帶著風聲狠狠抽打在劉銘世身上,嚇得連呼吸都停滯了。
劉銘世被姜氏狂暴的掃帚一路抽打著,踉踉蹌蹌地從溫暖的客房倒退到了寒風刺骨的門外廊下。
他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額角青筋突突跳動,眼中是極力壓抑的怒火與深深的疲憊,卻硬是咬著牙,一聲痛呼或怒喝都沒有發出,只是沉默地承受著這狂風暴雨般的毆打。
一名守在附近的親衛見狀,慌忙解下自己的披風,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披在劉銘世幾乎被扯光的肩頭,試圖為他遮擋風寒。
姜氏追打到廊下,依舊不依不饒。她雙手緊握著掃帚柄,如同揮舞著戰錘,一下又一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抽、掃!
口中污言穢語如同開閘的洪水,傾瀉而出,罵劉銘世忘恩負義,罵他色迷心竅,罵他枉為人夫人父!
整個山寨都被這驚天動地的打罵聲驚醒了。遠處傳來狗吠,近處的房舍亮起了燈火,隱約有人影在窗后窺探。連醉酒沉睡在后寨的徐榮,也被這巨大的動靜驚醒,推開窗戶,睡眼惺忪又驚愕地朝這邊張望。
“打死你!打死你個東西!……”姜氏瘋狂地揮舞著掃帚,一直打到她自己氣喘如牛,胸口劇烈起伏,揮舞的手臂酸軟無力,終于支撐不住,拄著掃帚柄,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滿是汗珠,散亂的發絲黏在汗濕的臉頰上。
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瞬,只剩下姜氏粗重的喘息和寒風的嗚咽。劉銘世站在冰冷的廊下,披著親衛的披風,凌亂的頭發被風吹起。
他緩緩抬起手,抹去嘴角一絲被掃帚枝劃破滲出的血跡,動作沉重而緩慢。他的目光掃過圍攏過來的、噤若寒蟬的親衛,掃過遠處窗后閃動的人影,最后落在眼前如同瘋婦般的妻子身上。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長長地、疲憊地吐出一口白氣,聲音低沉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抑:“夠了。別說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石頭,“我和吳領隊之間,清清白白,談的都是正事。沒有你想的那些齷齪!收起你的掃帚,回屋去!”
然而,他這句試圖平息事態的話,卻如同在姜氏瀕臨熄滅的怒火上又潑了一瓢滾油!
姜氏猛地抬起頭,那雙因為暴怒和劇烈運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瞬間越過劉銘世,死死釘在了依舊瑟縮在客房墻角、面無人色的吳清嵐身上!
“清白?!我呸!”姜氏啐了一口,聲音因為極致的恨意而變得尖利扭曲,如同夜梟啼哭。
“你個千人騎萬人跨的賤貨!青樓出來的臭婊子!什么男人的床都敢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勾引漢子?!老娘撕爛你這張勾魂臉!”
她丟開沉重的掃帚,如同發現獵物的母豹,猛地朝客房內沖去!目標直指墻角那個嚇得渾身發抖的“狐貍精”!
吳清嵐看著姜氏那猙獰扭曲的面孔和燃燒著瘋狂恨意的眼睛朝自己撲來,魂飛魄散!她尖叫一聲,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本能地轉身就想往門外跑,尋求庇護!
可是晚了!姜氏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幾步就沖到了吳青嵐面前,左手如同鐵鉗般猛地伸出,一把就死死揪住了吳青剛剛在溫暖室內松散下來、尚未重新挽好的發髻!用力狠狠向下一扯!
“啊——!”吳青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身體不由自主地被這股巨力扯得向前踉蹌撲倒。
“不要!放開我!將軍救命!”吳清嵐痛得眼淚迸出,雙手徒勞地揮舞著,想要護住自己的臉和頭發,卻被姜氏死死揪住頭發,根本無法掙脫。
姜氏完全陷入了狂暴狀態,她一手死死揪著吳青嵐的頭發來回撕扯,另一只手劈頭蓋臉地朝著吳青的頭上、臉上、身上胡亂抓打、捶打!嘴里是更加不堪入耳的辱罵。
“賤人!我撕爛你的臉!看你還拿什么去勾搭男人!”姜氏一邊瘋狂地撕扯抓撓,一邊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
吳清嵐的頭發被扯散,發簪掉落,頭皮傳來鉆心的劇痛。她本能地護住頭臉,拼命掙扎哭喊,淚水混著臉上的血痕流下,精心修飾的妝容瞬間被徹底摧毀,只剩下狼狽不堪的驚恐和痛苦。
就在這時,隔壁那間稍小的客房木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拉開!張賬房顯然是被外面巨大的動靜驚醒,他衣衫不整,只披著一件外袍,臉上還帶著睡意和驚惶。看到眼前這如同煉獄般的景象——姜氏如同瘋魔般撕打著吳清嵐——賬房先生嚇得魂飛魄散!
“住手!夫人!快住手!”賬房先生下意識地沖了過去。他不敢對姜氏動手,只能試圖用自己的身體隔開兩人,口中焦急地勸阻:
“夫人息怒啊!這……這成何體統!有話好好說!吳領隊她……”
吳清嵐如同看到了救星,趁著姜氏被賬房先生短暫隔開、揪住頭發的手略微一松的瞬間,爆發出求生的力量,猛地掙脫了姜氏的鉗制!
她連滾帶爬地躲到了張賬房身后,雙手死死抓住賬房先生背后的衣袍。她的身體衣著不整,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臉上鮮血混著淚水糊了一臉,眼中只剩下極致的恐懼。
姜氏抓了個空,看到吳清嵐躲到了男人身后,更是怒不可遏!她猛地扭過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張賬房那張焦急惶恐的老臉,如同找到了新的發泄口,尖聲厲罵道:
“臭老鴇!老烏龜!都是你這個拉皮條的老東西鬧出來的好事!滾回你的烏龜殼里去!”罵聲未落,她空出的那只手,反手就朝著張賬房的老臉狠狠扇去!
張賬房又驚又怕,他一個文弱書生,哪里敢還手?只能狼狽不堪地抬起雙臂護住頭臉,身體連連后退閃躲:“夫人!不可!不可啊!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我讓你誤會!”姜氏不依不饒,追打著步步后退的張賬房。她剛才暴打劉銘世和撕扯吳青,早已耗盡了體力,此刻不過是憑著一股瘋狂的恨意在支撐。
她又是一掌揮去,帶著風聲,目標是張賬房護著臉的手臂。賬房眼看躲不過,本能地抬起右臂向外格擋,試圖架開這記耳光。
他本意只是防御自保,用的力氣并不大。然而——姜氏早已是強弩之末,身體本就虛浮不穩。賬房這向外格擋的力道雖然不大,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聽姜氏“哎喲”一聲尖叫,手臂被賬房格開的同時,腳下不知絆到了門檻還是自己虛軟,整個人竟失去平衡,踉蹌著向后倒去!她揮舞著雙手,卻抓了個空,結結實實地一屁股摔坐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這一下摔得結實!塵土飛濺!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了一瞬。姜氏坐在地上,先是懵了一下,隨即,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歇斯底里的怒火徹底淹沒了她!
她甚至忘了爬起來,就那么坐在地上,猛地抬起頭,手指顫抖地指向驚愕地僵在原地的賬房,又指向廊下面沉如水、一言不發的劉銘世,聲音陡然拔高到刺破耳膜的尖利程度:
“反了!反了天了!劉子還!你眼睛瞎了嗎?!你聾了嗎?!你算個什么男人?!啊?!”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委屈而完全變了調,尖銳得如同用指甲刮擦鐵片。
“老娘!老娘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被這個下三濫的老鴇推倒!他打我!他敢打我!你就這么干看著?!你連個屁都不放?!”
“劉子還!你還是不是個帶把的?!你的刀呢?!你的威風呢?!啊?!你個窩囊廢!孬種!我姜婕真是瞎了眼,嫁給你這么個沒用的東西!”
她哭嚎著,雙手瘋狂地拍打著身下的泥雪,如同撒潑的孩童,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怨婦,聲音凄厲絕望,在山寨的夜空中反復回蕩。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劉銘世身上。親衛們屏住了呼吸,遠遠圍觀的山寨頭目們神色各異。徐榮也已經趕到,抱著膀子站在一旁,醉意醒了大半,眼神復雜地看著這混亂不堪的場面。
劉銘世站在廊下,披著親衛的披風,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他死死盯著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哭罵不休的妻子,額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劇烈跳動,眼中壓抑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那怒火中,混雜著極度的憤怒、無邊的疲憊和一種深深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恥辱感。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割過他的喉嚨,試圖壓下胸腔里翻騰的巖漿。
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他沒有惹你。是你先動手打他。”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張先生只是……擋了一下。”
“擋?!他那是擋嗎?!他那是打我!他就是打我!!”姜氏根本不聽,坐在地上哭天搶地,雙腿亂蹬,“劉子還!你個天殺的!你沒良心!你幫著外人欺負你老婆!”
這番潑天的哭鬧,將最后一絲體面也撕得粉碎。遠處窺探的燈火更多了,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嗡嗡響起。
劉銘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封般的決絕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他不再看地上的姜氏,聲音冰冷,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來人!”
“在!”幾名親衛立刻上前。
“扶夫人起來,送她回房。”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在發布一道軍令。
“我不走!劉子還!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我死也不走!”姜氏尖叫掙扎,雙手亂抓亂打,不讓親衛靠近,“我跟你沒完!”
親衛們面面相覷,不敢用強,一時僵持在那里。
劉銘世額角的青筋再次暴跳,他猛地轉頭,眼神如刀般掃過那幾個親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壓和不容置疑的殺氣:
“再加兩人!”他對著親衛隊長厲聲道,聲音里已無半分溫情,“立刻!送夫人回房!若再胡鬧,綁也要綁回去!誰敢阻攔,軍法從事!”這最后一句,已是殺氣騰騰。
親衛隊長心頭一凜,知道將軍已到了爆發的邊緣。他再不猶豫,對著旁邊兩個膀大腰圓的親衛使了個眼色。
三人一起上前,不再顧忌姜氏的哭罵撕打,兩人架起她的胳膊,一人半扶半抱地穩住她的身體,幾乎是強行將她從冰冷的泥地上拖了起來。
“放開我!劉子還!你不是人!你個負心漢!我跟你沒完!……”姜氏的哭罵聲、掙扎聲在雪夜里顯得格外凄厲刺耳,但終究抵不過三個壯漢的力量。
她被半拖半架著,踉踉蹌蹌地朝著她居住的后院主屋方向而去,一路留下掙扎的痕跡和斷續的哭嚎咒罵,漸漸消失在黑暗的甬道盡頭。
寒風卷過空蕩蕩的庭院,吹拂著地上的殘雪、散落的竹枝、扯碎的棉絮、以及幾滴尚未凝固的暗紅色血跡。空氣里彌漫著塵土、血腥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恥辱的冰冷氣息。
劉銘世依舊站在原地,披著那件殘破的披風,像一尊被風雪侵蝕了千年的石像。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的吳清嵐,又掃過一旁臉色慘白、衣衫不整、驚魂未定的張賬房。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得幾乎聽不見的嘆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聞訊趕來的幾名侍女上前照顧吳清嵐。
他自己則轉過身,在幾名親衛沉默的護衛下,踏著滿地狼藉,一步一步,朝著自己那冰冷而空曠的主屋走去。那背影,在廊下昏暗的燈籠光里,顯得前所未有的蕭索與佝僂,仿佛背負著整個太行山的重量。
次日清晨,天色依舊陰沉,寒風不減。整個山寨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沉默之中,昨夜的喧囂與瘋狂仿佛一場噩夢,只留下滿地狼藉和無數竊竊私語。
吳清嵐的商隊被無聲無息地安排拔營啟程。所有的物資、馬匹,都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速度被裝載妥當。吳清嵐本人沒有露面,她臉上的抓痕經過處理,依舊紅腫刺目,被厚厚的面紗嚴嚴實實地遮擋住,只露出一雙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疲憊與驚懼的眼睛。
她在一名侍女的小心攙扶下,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了領頭的馬車車廂,自始至終,未曾朝劉銘世所在的主屋方向看過一眼。
商隊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護衛們沉默地驅趕著馬車,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沉悶的聲響,緩緩駛出了山寨大門,朝著更加苦寒、更加動蕩的幽州北部方向而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姜氏所居的院落里也爆發了新一輪的哭鬧。姜氏鬧著要回西河老家!只是這一次,哭聲里少了昨晚的狂怒,多了幾分凄厲的委屈與決絕。
接著是孩子被嚇到的哇哇哭聲,侍女們驚慌失措的勸阻聲,以及姜氏不容置疑的呵斥聲和摔打東西的乒乓亂響。
消息很快傳到了劉銘世耳中。他獨自坐在冰冷空曠的主屋內,面前的案幾上放著早已涼透的茶水。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顯得異常憔悴。
聽著親衛低聲的回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緊握的拳頭,指節再次捏得發白。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親衛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最終,一聲沙啞而疲憊的嘆息從劉銘世喉嚨深處溢出,帶著無盡的沉重與無奈。
“知道了。”他揮揮手,聲音干澀,“……給她備車。多派些人手……護送她們母子……回西河。”最后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親衛領命而去。屋內又恢復了死寂。劉銘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冰冷的窗欞。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他衣袂翻飛。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連綿起伏、覆蓋著殘雪的太行山巒。
思緒如同被寒風卷起的雪沫,飄回了數年前。那時,他帶著初具規模的玄天義從,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硬生生在這龍蛇混雜、群雄割據的太行山脈扎下了根。
為了站穩腳跟,為了獲得本地勢力的支持,為了穩固根基……他接受了姜氏那熾熱如火、不加掩飾的愛意。
西河一枝花!他記得她策馬揚鞭時的颯爽英姿,記得她初嫁時的明艷動人,記得她為自己誕下麟兒時的喜悅……她身材高挑健美,面容姣好,性子更是敢愛敢恨,如同這太行山野生的玫瑰,潑辣而鮮活。
然而,這朵玫瑰的刺,也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尖銳,越來越難以承受……
“為了穩固……”劉銘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帶著一種深刻的苦澀與自嘲。這“穩固”二字背后,是無數個被咆哮打破的夜晚,是無數次在部屬面前顏面掃地的難堪,是此刻浸透骨髓的疲憊與煩悶。這樁以利益為紐帶的婚姻,終究是結出了一顆難以吞咽的苦果。
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只覺得一股郁氣堵在胸口,無處發泄。山寨的日常事務堆積如山,此刻卻全然提不起精神去處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煩悶幾乎要將他淹沒之際,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主屋的沉寂。一名親衛未經通傳便直接闖入,臉上帶著罕見的激動和鄭重之色,單膝跪地,抱拳急報:
“將軍!并州南部黑山軍遣使押送一隊人馬至寨前!為首者聲稱,所押之人乃是……乃是蔡邕之女,蔡琰!”
“傳聞此女先前被南匈奴左賢王部所劫,擄往塞外,途中遭遇黑山軍巡哨截擊,混亂中將其劫下……如今,押送來此!”
“什么?!”劉銘世猛地轉身,眼中那揮之不去的陰霾和疲憊瞬間被驚愕與難以置信所取代,如同被一道閃電驟然劈開!
蔡邕之女?蔡琰蔡文姬?那個名滿天下、才情冠絕的奇女子?!她不是……不是傳言被匈奴擄走了嗎?竟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這太行山深處的匪寨之中?
巨大的震驚如同潮水般沖刷著他煩悶的心緒。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眼中瞬間恢復了銳利的光芒,連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此言當真?可驗明身份?”
“黑山軍使者持有蔡小姐隨身信物及蔡邕舊友所書身份憑信,言辭鑿鑿!”親衛肯定地回答。
“快!”劉銘世立刻下令,聲音斬釘截鐵,“立刻傳令,將后寨那間最大的、向陽的客房打掃出來!一應陳設,務必潔凈齊整!被褥要新的!炭盆立刻生上!快去!”他語速極快,仿佛要將胸中積郁的悶氣都隨著這命令驅散。
“遵命!”親衛領命,飛奔而去。劉銘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快步走到內室,親自打開衣箱,迅速脫下身上那件沾染了酒氣和昨夜狼狽的殘破錦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藏青色暗紋直裰深衣,外罩一件玄色繡銀線云紋的大氅,腰間束上玉帶。
他對著銅鏡,仔細整理著衣冠,撫平每一絲褶皺,甚至用濕布擦了擦臉,理順了散亂的鬢發。鏡中的他,雖然依舊難掩憔悴,但眼神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沉凝與威儀,甚至隱隱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鄭重與……期待。
片刻之后,劉銘世已換好衣物,袍服熨帖,襯得他身形愈發魁偉挺拔。腰間束著玉帶,懸著象征身份的佩劍。
臉上那道抓痕依舊顯眼,但此刻被一種深沉肅穆的神情所覆蓋。他在數名親衛的簇擁下,大步走向山寨前那片用作校場兼停駐車馬的空地。
山寨的氣氛已然不同。昨夜鬧劇的陰霾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沖淡了幾分。親衛們肅立道路兩旁,神情莊重。在幾名親信將領的簇擁下,劉銘世步履沉穩地走向車隊。
一輛風塵仆仆的青幔馬車,在十余名身著黑山軍服色、神情警惕的騎兵押送下,靜靜地停在山寨大門內的空地上。
馬車樣式普通,甚至有些陳舊,車轅上沾滿了泥濘,拉車的馬匹也顯得疲憊不堪。周圍的氣氛有些凝滯,黑山軍騎兵與玄天義從的守衛相互警惕地打量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緊閉的車門上。終于,在令人屏息的寂靜中,那扇青布車簾,被一只素白纖細、骨節勻稱的手,從里面緩緩掀開。
先是一只穿著淺碧色繡花棉履的腳,小心翼翼地踏在親衛早已準備好的、墊在泥濘地上的干凈木踏板上。緊接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在一位同樣衣著樸素、面帶驚惶的小丫鬟的攙扶下,緩緩探身而出,站在了踏板上。
寒風卷過空地,吹拂著她略顯凌亂的鬢發和素雅的衣裙。她微微抬起了頭。就在那一剎那,劉銘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眼前的女子,身形纖弱,裹在一件半舊的月白色厚棉斗篷里,臉色帶著長途顛沛和驚嚇后的蒼白。然而,這份蒼白非但沒有折損她的容光,反而如同上好的素絹,襯得她眉目如畫,清冷如浸在寒泉中的美玉。
她的五官并非濃墨重彩的艷麗,而是疏淡雅致,如同遠山含黛,秋水為神。最令人心折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凈,卻又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萬卷詩書和歷經劫波后的沉靜。
即便身處這充滿草莽氣息的匪寨,即便形容略顯狼狽,一種與生俱來的、浸潤在書香墨韻中的清貴氣度,依舊如同幽谷芝蘭,靜靜散發出來,瞬間滌蕩了周遭所有的粗糲與喧囂。
她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肅立的兵甲,掃過戒備的黑山軍騎兵,最終,落在了被眾人簇擁在中央、衣冠整肅的劉銘世身上。那清澈如寒潭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疏離,靜靜地停駐。
紅唇輕啟,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悅耳,如同冰珠落玉盤,清晰地穿透了寒風,落入了劉銘世以及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您……就是傳說中的鎮北將軍,劉銘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