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最后一排的日光燈管總在嗡鳴。王鐘夏縮在掉漆的課桌前,看水泥地上漫延的水漬——前排男生故意打翻了他的溫水瓶。尿素袋改制的書包躺在過道里,“蘇州工業園區“的褪色字樣正被褐色茶漬吞噬。
“王鐘夏同學,請朗讀課文。“班主任的紅色高跟鞋敲擊著地板,像老家灶臺上剁骨頭的聲響。他站起來時聽見后襟開裂的細響,母親縫補的尼龍線在昨夜的暴雨里霉變了。課文里“鱗次櫛比“這個詞卡在喉嚨,教室突然爆發出哄笑,穿阿迪達斯的男生捏著鼻子學他:“淋-濕-個-屁!“
午休時的洗手間鏡子蒙著水霧。王鐘夏用橡皮擦使勁蹭校牌上的墨漬,那是被同學用涂改液畫的烏龜。隔間突然傳來悶響,他的腦袋撞上瓷磚墻壁時,看見勞保布鞋飛出去掛在拖把池龍頭上。溫水瓶碎片在積水里閃著光,像父親工地那些永遠掃不凈的玻璃碴。
放學的暴雨把工地變成沼澤。王鐘夏拖著裂開的書包往板房跑,塑料雨披接縫處滲進雨水,母親手縫的針腳在皮膚上硌出紅印。閃電劈開云層的瞬間,他看見父親在未封頂的樓體上揮舞焊槍,藍紫色的火花墜入雨幕,如同逆飛的流星。
母親在板房檐下接他時,指甲縫里的紅土變成了靛青色——她在縫紉機前染了一整天布料。濕透的練習本攤在鐵皮箱上,被撕碎的第38頁正巧是《故鄉》課文。母親用勞保手套剪成的補丁貼住書本裂口,尼龍線穿過紙頁的沙沙聲,混著遠處打樁機的節奏震顫。
“媽,為什么課文里說'世上本沒有路'?“王鐘夏指著被水泡糊的字跡。母親咬斷線頭時,他看見她藏在枕頭下的止痛片,鋁箔板上的生產日期還是三年前父親離家那日。
深夜的板房回蕩著父親的咳嗽。王鐘夏就著塔吊探照燈寫罰抄作業,母親改制的臺燈罩是用安全帽內襯做的,在稿紙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第一百遍“鱗次櫛比“寫到半途,他忽然發現窗外蹲著只濕透的流浪貓,琥珀色瞳孔映出他腫脹的額頭。
梅雨季的霉斑在墻紙上肆意生長。期中考試那天,王鐘夏的試卷被傳閱時沾上了豆漿漬。數學老師用三角板敲著他滿是紅叉的卷子:“農民工子弟班平均分又被你拉低!“窗外外國語小學的孩子們正在春游,鮮紅的校旗掠過工地圍擋,像一面嘲笑他的旗幟。
母親在夜市地攤買了盜版練習冊。王鐘夏蹲在攪拌機旁做題時,水泥粉塵在字跡上落了層灰。父親突然奪過練習冊撕成兩半:“讀書有屁用!明天跟我學放線!“碎紙片飄進混凝土攪拌池的瞬間,王鐘夏看見母親把撕碎的止痛片拌進父親酒杯,她的指甲在暮色里滲著血,像練習冊上未訂正的紅叉。
暴雨夜的電閘總在跳閘。王鐘夏借著塔吊燈光預習新課,突然發現勞保布書包夾層鼓著塊硬物——母親不知何時塞進了半塊鎮紙石,青石表面刻著“滴水穿石“,邊緣還沾著菜市場的魚鱗。窗外的雷聲吞沒了父親壓抑的驚呼,他舉著諾基亞手機沖進雨幕,屏幕藍光照亮賬本上某頁突然出現的六個零。
“李主任,保證金明天就到賬!“父親的聲音被雷聲劈碎在鋼架間。王鐘夏踮腳看見泛潮的賬本攤在鐵皮箱上,那些常年畫紅圈的欠款欄里,赫然填著嶄新的藍色字跡。母親縫補的動作停滯了一瞬,針尖在臺風雨的呼嘯中微微發顫。
閃電劃過時,父親佝僂的脊背突然挺得筆直。他沾著水泥渣的食指反復摩挲報紙邊角的招標公告,濕透的汗衫緊貼后脊,顯露出多年扛鋼筋形成的怪異隆起——像條正在蛻皮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