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發電機的轟鳴聲碾碎了蟬鳴。王鐘夏蜷縮在長途大巴最后一排,新皮鞋卡在前座彈簧縫隙里,金屬扣映著窗外流動的霓虹,像母親針線筐里散落的彩色珠片。母親攥著碎花布袋的手背凸起青筋,袋口露出半截腌蘿卜干,在空調冷氣里凝出細密水珠。
“到了。“司機突然剎車,王鐘夏的額頭撞上印著“同昌-蘇州“的皮質椅背。五十三個小時的顛簸化作胃部翻涌的酸水,他趴在車窗邊嘔吐時,看見父親的安全帽正在路燈下反光,帽檐積著層水泥灰,像老家屋脊上經年的霜。
工地板房飄來紅燒肉的焦糊味。二十八個男人圍坐在鐵皮棚下,不銹鋼盆碰撞聲此起彼伏。“這是我兒!“父親將他舉過頭頂,汗酸味混著鐵銹味的工裝蹭過臉頰。王鐘夏數著父親后頸被曬蛻的皮,一片片翹起的死皮下泛著蝦紅的嫩肉。
“明天帶你去觀前街買文具。“父親往他碗里夾肥肉時,尾指殘缺的指甲蓋在白熾燈下泛青。那是去年澆筑混凝土時被鋼筋削去的,母親在信里說過。王鐘夏盯著墻上掛歷女郎的卷發,發現她的紅唇和父親安全帽上的危險警示標是同種血色。
深夜的板房像蒸籠。王鐘夏躺在雙層鐵架床上鋪,聽下鋪河南工友的鼾聲在鐵皮墻間碰撞。母親在蚊帳四角掛的樟腦丸袋子沙沙作響,混著柴油味織成張無形的網。他突然看見墻角堆著印有“同昌建筑“的安全帽,漆面剝落處露出底下“吳縣二建“的字樣——那是父親前東家的名字。
晨霧被切割機的嘶吼撕裂時,王鐘夏正蹲在工棚門口背乘法表。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牽著斑點狗路過,皮鞋踩進昨夜暴雨形成的水洼。“外地人。“她歪頭打量他露出襪口的補丁,蝴蝶結發卡折射出彩虹光斑。王鐘夏把練習本往懷里藏了藏,紙頁上母親批改的紅叉浸了汗漬,暈染成歪扭的蚯蚓。
父親帶他走進校長室那天,空調出風口系著的紅綢帶不停翻卷。校長摩挲著父親遞上的蘇煙,鏡片后的目光掃過王鐘夏開了線的衣領。“要讀重點班得交贊助費。“父親掏牛皮紙袋的手指關節粗大如樹根,紙幣沙沙聲驚飛了窗外槐樹上的麻雀。
放學的民工子弟擠在面包車后廂時,王鐘夏正盯著外國語小學的鎏金校牌。玻璃幕墻映出他洗得發白的勞保服,而真正的學生們從黑色轎車里魚貫而出,書包掛件碰撞出清越的玉鳴。他忽然想起老家灶臺裂縫里生長的車前草,在混凝土縫隙里也能開出鵝黃的花。
母親在夜市地攤買的白熾燈泡總愛閃爍。王鐘夏趴在裝水泥的蛇皮袋上寫作業時,看見父親在賬本上畫下一串紅圈。“張家港的工程款又拖了...“母親拆開勞保手套改縫冬季校服,尼龍線在燈光下泛著冷藍的光,像工地圍欄上纏繞的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