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露水在銀杏葉上凝成第三顆珠子時，鄧恩的衣擺正好掃到老柏樹下。

圓通數著落葉間隙漏下的光斑，看那截灰布衣擺從大雄寶殿階前掠過。

還俗三年的弟子仍存著僧眾作息的刻度，總比晨鐘早半柱香來到殿門。

齋堂蒸騰的霧氣漫過經幢，百余人份的素包香混著俗居區(qū)飄來的腌菜味。

一直酒肉度日，不止鄧恩撐不住，寺里的錢糧更撐不住。

圓通撣了撣袈裟上的黍米粒，袖中滑出個油紙包。

鄧恩倚在柴房后墻根下啃炊餅，忽覺懷中一沉，紙包里新炒的松子還帶著紫砂缽的余溫。

“滄州府送來的《大藏經》補卷到了?！?

老住持的芒鞋尖在經卷箱上輕點，“蟲蛀的《法華玄義》在第七層。”

鄧恩喉頭動了動，咽下最后一口餅渣。

三年來他們默契地維持著這個游戲：住持將需要修繕的經卷藏在物資底層，還俗的弟子總能在晌午前“偶然”翻出，叫上自個兒手下拿了去修補。

山霧散盡時，銀杏葉鋪滿了藥王殿前的曬場。圓通手持竹耙將金葉攏成八卦陣型，鄧恩提著葦席笑呵呵從俗居區(qū)跑來。

當年灰里畫符的燒火棍法未改分毫，葉片在他腕底翻飛，漸漸聚作八寶紋樣。

老住持從袖中摸出個油布袋：“青州來的決明子，摻在葉里。”

鐘亭西側的茶寮升起裊裊青煙。

鄧恩擺弄鐵壺的手勢仍帶著禪茶規(guī)矩，卻多了個粗陶罐在旁煨著紅棗姜茶——給誦經啞了嗓的師傅備的。

圓通嗅著空氣里浮動的兩種香，將珍藏的兔毫盞推過去一盞：“用這個，配九年前符印封存的雪水?！?

午后的陽光斜穿過藏經閣楹窗，在青磚地上烙下菱花格。

圓通撫平經卷褶皺的指尖頓了頓，木梯隨即傳來刻意放重的腳步聲。

鄧恩捧著補好的經匣立在光暈外沿，袖口墨漬猶新。

老住持取匣時觸到匣底微凸，翻過來便見粘著塊麥芽糖，糖紙折作蓮花狀。

申時的雨來得急。圓通立在檐下看俗居區(qū)的婦人收衣裳，忽有件緇色海青飄落庭中。

他方要舉傘，卻見鄧恩從鑄鐵坊檐下閃出，揚手抖開件蓑衣罩住僧袍。

兩人隔著雨簾相望，同時想起那年佛誕日搶護長明燈的舊事。

藥香從丹房溢到放生池畔時，鄧恩正教童子們編蒲草船。

老住持托著曬干的銀杏葉經過，袖袍帶起的風將幾片金葉吹入草船。

“這是慈航普渡咧。”

童子拍手笑鬧，卻見鄧恩悄悄將葉片攏進陶罐——明日曬制的安神茶又能添一味。

俱是笑笑，兩人各自離去。

暮鼓初響，俗居區(qū)飄起炊煙。圓通在禪房謄寫《四十二章經》，忽有青瓷碟從窗欞隙間推進來。

嫩藕片擺作蓮座模樣，底下壓著張灑金箋：“滄鹽漬了三日的，配您壇里偷的梅子酒正好?！?

老住持舉箸時，瞥見窗外松樹上拴著根褪色的羅漢繩——是當年鄧恩受比丘戒時，他親手系的護身結。

月色浸透鐘亭時，兩道身影在青銅鐘兩側對坐。

鄧恩擦拭鐘杵上的綠銹，圓通往承露盤里添新米。

“北邊第三個乳丁，”老住持的袍角掃過鐘面，“當年你撞出的音色最清亮?！?

青年腕底加了些力道，鐘腹便蕩起經年的回響，驚起柏樹上棲著的白頸鴉。

子時的梆子掠過放生池，驚散池中糾纏的月影。

圓通數著禪院此起彼落的鼾聲，忽得停在一處院落門前。

卻是他那徒兒的屋舍。

老住持將備好的艾草暖爐擱在對方門前，轉身時袖袋掉落幾顆銀杏果，正滾進為明日曬茶備的竹匾里。

……

且不提這師徒日常，卻說自柴進遭雨入寺已有三年，柴進每歲外出行走，路過山下，總在秋雨后山道泥濘時來歇腳。

有時帶匣遼東松子，說是抵香火錢；偶爾捎些高麗桑紙，道是結個善緣。

最親近不過去年浴佛節(jié)，他在俗居區(qū)喝了碗梅子茶，臨走時將淋濕的麂皮靴忘在藥王殿前。

這夜殘鐘自鳴時，圓通正在藥王殿前收攏白日曬好的陳年艾草，忽然說：“該把客人物件還了?！?

此刻鄧恩摩挲著那雙蒙塵的麂皮靴，靴筒內襯的北斗七星圖正滲出鹽花。

報信的兩個手下瞅著逐漸泛白的靴子直哆嗦。

思索片刻，鄧恩去尋老住持。

尋到時，圓通在放生池畔煮茶，茶壺里沒有茶葉，倒是見他撒了把鹽霜。

池中蒲草無風自動，老住持見著前來的弟子，也不多話，忽然將柴進的麂皮靴奪來，擲入水中。

鄧恩驚呼聲還未呼出，卻見那靴子浮作蓮舟模樣，靴筒北斗星圖映在水面，正與池底鐵羅漢掌中索鏈相接。

“去庫房取把傘，”老住持攪動茶筅，沫餑聚成山形，“要那柄三十六骨的?！?

鄧恩方憶起這是柴進前年留下的油紙傘，傘面題著“滿船空載月明歸”的詩句。

本以為僅僅是文人藏物，卻不料取傘時驚覺傘骨刻滿梵文，鉸鏈處藏著粒舍利子。

仔細摩挲著傘骨，雨簾漸稀時，鄧恩路過鐘亭。

隨意瞥了一眼，柴進當年避雨觸碰的“無掛礙故“四字竟也泛起鹽霜。

他鬼使神差地以傘柄輕叩鐘面，震落了一塊銅銹。

上前仔細看時，內層赫然露出“有緣則住”的陰刻，正是師傅年輕時的筆跡——他在手抄佛經上見過。

急忙去往師傅跟前，敘說了經過。

老住持輕聲嘆息。

“徒兒，去吧，下山一趟還份因果。將這些物件帶上，交給柴施主。若他有難，幫他一幫?！?

“還有一件事，”老住持從袖中抖出串潮音洞佛珠：“路過白溝河，把這撒在水里?！?

百八顆菩提子刻著《金剛經》偈語，其中三顆染著朱砂。

鄧恩領命收拾包裹，邁過門檻的剎那，身后忽然飄來童謠：“蓑衣客，星塵靴，老鐘說話雨做階..……”

聲音遙遙渺渺，漸不可聞，待回頭看去，似是從未有過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