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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秋雨,柴進,宿業(yè)因緣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細雨濕楓林,霜重寒天氣。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卻說這日,一隊商旅行到山下,正遭了一場秋雨,一時霜寒,便欲就近尋個場地暫歇。

領頭人掀起雨笠,雖是出門行走,身無華服,也能瞧出是個妙人。

或有人贊曰:眉清眸秀少年郎,朱唇皓齒貌堂堂。玉葉金枝,好結江湖友,仗義疏財具俠腸。

這正是周世宗柴榮嫡派子孫,當世孟嘗君,綽號小旋風的柴進,柴大官人。

話說這柴進出門訪友,半路結識了白衣秀士王倫,言及贈金資助一二,便將隨身錢糧盡皆相贈。

待回頭時,恰遇自家商隊,自是一路隨行。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沖州。

行至這山下,忽逢秋雨,見著山上寺廟尖頂,便領著商隊,上了矮山。

山寺森在眼,松風颯驚秋。覽云測變化,弄水窮清幽。

隨景而行,至于寺門,柴進上前拎環(huán)輕叩,靜候許久,亦無人應答。

小廝見狀上前,左右用力之下,寺門亦是紋絲不動。

柴進卻令小廝罷手退下。這門栓緊實,里內(nèi)應是有人,等待些時便好。

果不其然,吱呀聲響,門縫里鉆出兩顆光頭。

“見過兩位小師傅,在下滄州客商,行商至此,突遭雨露,不知可否借寶地休整一二?”

門子眼珠滴溜溜一轉,掃過諸人身影,牽馬拉車,包蓋厚重,應是無礙,便拉開門扉,伸手延請入內(nèi)。

一人回身就跑,去通知自家老大和老住持。一人領著眾人去往客房。

秋雨在古鐘上敲出漣漪,老主持蹲在院門檐下望著眼前的田地,僧袍下擺沾染些許泥漿。

他捏起條青蟲放在掌心,對身后興致懨懨的鄧恩笑道:“你瞧這蟲兒,前世許是敲木魚的槌子,今生化作貪嘴精怪。”

忽然瞥見自山門外奔來的門子,老法師順手把青蟲塞進袖口,“這天氣……莫不是地藏菩薩送香客來了?”

秋雨纏著古柏香滲入窗欞時,柴進正望著客房墻上的《牧牛圖》出神。

畫中牧童蓑衣斗笠,騎在青牛背上吹笛,牛角掛著的銅鈴竟與商隊馬鈴形制相同。

帶路的小沙彌踮腳取下燈臺罩子,添進兩枚松果:“師父說潮氣傷畫,用松煙熏著最好。”

少年袖口沾著金粉,原是剛從藥師殿描完佛像指甲回來,指尖還留著朱砂余韻。

銅磬聲從三重院外蕩來,門子踩著磬音節(jié)奏叩響竹扉:“圓通長老到~~!”

話音未落,柴進忽覺身后燭焰一矮,轉身見老僧已盤坐在蒲團上,僧鞋邊緣還沾著新泥,懷里抱著個陶瓷罐子。

那罐子形如倒扣的鐘,釉面裂出冰紋,細看竟是朵青蓮樣式的排列——這是老住持的藏品。

“施主且品品這無根水。”圓通拍開泥封,竟舀出半瓢雨水,“今春驚煞那場急雨,老衲在藥師殿檐下接的,正逢子時三刻地氣升騰。”

柴進接過木碗時,瞥見老者指甲縫里尚還嵌著幾粒黍米,僧袍肘部打著塊形似蓮花的補丁,針腳卻歪斜如蚯蚓爬行。

水溫入口沁涼,舌底泛起奇異的甘甜,恍惚間似見萬馬踏過星野,待要細辨又化作雨打芭蕉。

正回味時,便聽著鄧恩的粗嗓門忽然撞破雨幕:“后山藥圃又進野豬了!給俺打出去!”

圓通哎呀一聲跳起,陶罐險些翻倒,那可是他花了大心思的。

卻見他從袖中摸出個竹哨扔出窗外:“徒兒,給那孽障吹三天《普庵咒》醒醒腦!”

柴進看得真切,竹哨上系著的五色線,與滄州城小兒驅(qū)邪用的“長命縷“別無二致。

窗外隨即傳來竹哨尖嘯,混著鄧恩驅(qū)趕野豬的呼喝,倒似梵唱與俗世喧嘩的奇妙和鳴。

夜雨漸疏,柴進起了游玩的興致,圓通便拎著燈籠引柴進穿廊而行。

燈籠紙面繪著嬉戲的貍奴,隨光影晃動竟似活物追逐。

“這燈畫是老衲用三年香灰調(diào)的墨,”老僧晃著燈桿逗弄墻上光影,“香灰里摻了韋陀像前的陳年燭淚,最是留得住精魂。”

轉過經(jīng)幢時,驚起檐下棲鴿,振翅聲里飄落三根灰羽,恰落在柴進肩頭。

忽停步指著一尊斷臂羅漢:“這像去年被雷劈過,老衲給續(xù)了截桃木臂。”

月光下,木臂紋理竟似人手掌紋,技藝驚人,“昨日我那徒兒掃殿,倒是碰裂了木手,發(fā)現(xiàn)那手心里藏著顆菩提子。”

老僧攤開掌心,果核上的天然紋路恰似“因果”二字。

柴進欲取細觀,圓通卻將果核彈入蓮池,驚散水面星斗:“看真了反失妙趣,好比老衲種的葫蘆,非要歪著脖子才有趣致。”

途經(jīng)藏經(jīng)閣時,圓通突然用燈桿敲打梁柱。

積灰簌簌落下,露出椽木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這是徒兒幼時刻的,每道代表他砍的一擔柴。”

老僧指尖撫過深淺不一的印記,“今年前些時日,他忽得上門求問,次日便還了俗。”

話音未落,閣樓傳來木魚聲,十數(shù)僧侶在閉門誦《金剛經(jīng)》,震得梁間空蕩燕巢微顫。

五更鐘響,柴進在早課聲中醒來。經(jīng)案上不知何時多了卷《楞嚴經(jīng)》,夾頁處露著半張泛黃箋紙,上書“虎歸林時莫系鈴”七字狂草。

推窗見圓通正在庭中喂雀,僧袍被風吹得鼓脹如帆,驚起的雀群在檐角拼出剎那的星斗陣型。

老僧撒出的粟米落地成卦,恰是“地風升”的吉兆。

齋堂炊煙升起時,鄧恩正用燒火棍在灰堆里畫符。

柴進駐足望去,那些扭曲的線條竟暗合軍營里傳訊的暗碼。

“大官人可別信這個,”鄧恩抹了把額灰,“昨日撞出個菩提子,師傅盤摸好久,忽的非要俺學這個,說灰燼里能看前世,俺看倒像山下二嬸子烙糊的炊餅。”

話音未落,圓通拎著戒尺敲他后腦:“昨日誰盯著灶火說看見白衣觀音?”

用齋時,圓通將腌蘿卜分作三碟:“這碟咸些的給柴大官人,汴京人舌頭都被蜜餞腌鈍了。”

忽然用竹筷敲打鄧恩手背,“莫偷吃供果!”

鄧恩只得訕訕收回探出的手,嘀嘀咕咕地準備回自家院落喝酒吃肉。

難得還想嘗嘗寺里的早膳的。

“把你的蘿卜帶上。”

聽到師傅淡淡的聲音,他笑嘻嘻地回頭,謝了小食,溜溜噠噠捧著碟子出了門。

燭光躍動間,老法師僧衣領口微敞。

午后雨歇,柴進信步至后山。見鄧恩正叫人劈竹編筐,篾條在幾人指間翻飛如燕。

“師父說今日有貴客,讓編幾個裝棋子的笸籮。”

他撓頭憨笑,腳邊散落的竹屑竟自然聚成宿星圖案。

柴進俯身欲拾,山風忽起,竹屑旋作青蝶紛飛。

圓通的木魚聲自楓林傳來,老僧竟在倒騎青石誦經(jīng)。

“施主看這石紋,”他反手指向青苔斑駁處,“像不像貴妃醉酒的裙褶?”

石上水痕蜿蜒,確似霓裳羽衣的流線。柴進忽覺懷中玉玨微顫,取出一看,內(nèi)壁云紋正與石紋絲絲相扣。

暮色四合時,商隊重整行裝。鄧恩蹲在車轅邊檢查蹄鐵,末端上沾著新泥。

“這鐵掌該換了,”他屈指彈擊馬蹄鐵,“好比人穿舊鞋,總惦著新路。”

柴進心頭一跳,想起昨夜經(jīng)卷中“蹄鐵踏碎前生月”的偈語。

圓通往柴進掌心塞了包陳皮:“此物泡茶,可解汴京霧瘴。”

陳皮用《藥師經(jīng)》包裹,經(jīng)文字跡在暮色中泛金,折痕處恰是“宿業(yè)“二字。

行至五里亭,柴進展開陳皮紙包,黃麻紙背面洇著首詩:“云外鐘鳴非耳聽,檐前雨落即心經(jīng)。莫愁前路無星月,且看輪蹄印底青。”

遠處寺廟的晚鐘恰好蕩來,震落車頂一片楓葉,葉脈間凝著昨夜的雨珠,在夕照里流轉七彩。

碾過青石的車轍中,新生的苔蘚正沿著奇異的軌跡蔓延。

“徒兒啊,今番這因果結下,說不得日后,為這位扯出不少麻煩嘍……”

玄玄迷迷了兩天的老和尚望著沒了影的商隊,卻是朝著鄧恩咧嘴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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