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府的界限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井水澄,一個自虛無中凝聚而成的存在,沒有經歷過凡俗的生老病死,自然也缺乏被稱之為“人性”的構造。但他觀察著,記錄著,對這種復雜而矛盾的特質抱有難以言喻的好奇。
他站在陰府通往人間的渡口前,那份來自張隊長的卷宗仿佛帶著余溫,貼在胸口。卷宗上銀線織就的文字在他意識中流轉:大量“魂”無故消失,特定區域的“靈”呈現異常活躍狀態。這并非簡單的秩序失衡,更像某種古老力量的蘇醒。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不久前。白聰的父親,那個渺小的人類,牽著女兒的手,走向了魂歸之處。那行為中蘊含的名為“犧牲”與“愛”的東西,井水澄無法理解其構造原理,卻又覺得這種邏輯之外的驅動力值得探究。這或許是他選擇干預洪文“收益”的原因之一——觀察規則被打破后的漣漪。
他取出一個無字的黑色筆記本,意識流轉間,那團屬于殺人兇手的“靈”光在其中一頁黯淡地閃爍。代價,秩序,規則。這些是陰府運轉的基礎。但他開始思考,這些基礎之上,是否還有別的變量?比如,人性。
“回憶錄”照相館。沖洗照片的藥水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東肯正在處理一批舊照片,那些定格的瞬間里,殘留著逝去之人散逸的“魂”的碎片。保存它們,是維持某種平衡的必要工作。
照相館的暗房紅光里,東肯正在用狼毫筆蘸取忘川水調配顯影液。相紙上浮現出白聰父親牽著女兒走向晨霧的畫面,魂影完整,但邊緣靈光稀薄如將熄的燭火。
“差三銖。“東肯的異色瞳泛起青銅器皿般的冷光,“這魂過望鄉臺時,怕是要被剝去聽覺。“
黑貓突然抓碎一片相紙,碎片中閃過三百年前一個投河新娘——她將全部靈光繡成嫁衣,寧肯魂飛魄散也不愿忘記前世情郎。
“叮鈴——”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東肯頭也未抬,聲音平穩:“回來了。”
“情況比預想的復雜。”井水澄脫下外套,動作精準地掛在衣帽架上,沒有一絲多余。
東肯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那雙異色瞳孔中映出井水澄略顯不同的狀態:“張隊長給你找了個麻煩。”
“特定區域,‘魂’失蹤,‘靈’異常活躍。”井水澄走到柜臺前,拿出那份金色卷宗,“懷疑與某種禁忌儀式有關。”
東肯眉頭微蹙,從暗房的陰影里完全走了出來,異瞳中掠過警惕:“多久了?”
“兩個月內,十七起。”井水澄攤開卷宗,指尖點在一段記錄上,“所有失蹤者的‘靈’,在消失前都呈現出異常的高能狀態,遠超常態。”
東肯拿起一枚布滿奇異符文的放大鏡,湊近卷宗。鏡片下的銀線文字扭曲、重組,顯露出更深層的信息流。
“這不正常。”他放下放大鏡,表情凝重,“‘靈’的亢奮通常是死亡的先兆,但隨后‘魂’應自然流向陰府,而非徹底消失。”
井水澄:“魂務司推測,有人在人間收集特定狀態的‘魂’。”
“為何派你?”東肯切入核心,“這種事,更像是償靈人的業務范圍。”
井水澄沉默片刻:“因為我之前的行為。”
他簡述了白聰父親之事,以及截留洪文“收益”送魂歸府的經過。東肯聽罷,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輕哼。
“你觸動了規則的邊界。”東肯走到角落的老舊留聲機旁,換上一張黑膠唱片,薩克斯的旋律緩緩流出,“陰府遵循舊例,但也懂得利用變數。你展現了不同于一般引魂燈的特質,他們想看看這個變量能帶來什么。”
“我只是執行我認為正確的步驟。”井水澄的回答聽不出情緒。
“當然,這就是你。”東肯倒了兩杯威士忌,推給井水澄一杯,“但償靈人,尤其是洪文,不會輕易放過你。自己當心。”
井水澄接過酒杯:“我會處理。”
“這個任務,”東肯指著卷宗,“你打算從何處入手?”
“卷宗顯示,案例集中在一個叫‘青溪鎮’的地方。”井水澄抿了一口酒,“我將以攝影師的身份前往調查。”
東肯走向墻角的舊衣柜,取出一臺古董相機:“用這個。它不僅是掩護,也是工具。”他將相機遞給井水澄,“能捕捉到常理之外的東西。”
井水澄接過相機,指尖劃過冰冷的黃銅鏡筒和磨損的皮質機身,感受到其中流動的微弱能量。
“多謝。”他簡短回應。
東肯搖搖頭:“別謝。它有代價。每一次快門,都會消耗你的‘靈’。用得越多,你對環境的感知和判斷就越容易出現偏差。把它當做最后的手段。”
井水澄點頭。
“還有,”東肯遲疑了一下,語氣變得嚴肅,“關于那些消失的‘魂’和異常的‘靈’……有一種被遺忘的可能性。”
“什么?”
“很久以前,陰陽兩界并非唯二的存在。”東肯的異色瞳在燈下閃爍不定,“有第三種力量,介于生死之間,不入輪回,不歸陰府。古籍稱之為‘界外者’。”
井水澄的意識核心微動:“你是說,可能有‘界外者’在干預?”
“只是猜測。”東肯搖頭,“但若是真的,事情就遠超你我的處理范圍了。陰府與那些古老存在之間的平衡,維系了太久。任何試圖打破它的行為……”
他沒有說完,但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我會留意。”井水澄承諾。
東肯嘆了口氣:“在你出發前,去見一個人。”
“誰?”
“一個老朋友。他對青溪鎮的了解,可能比魂務司的檔案庫還要詳盡。”東肯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夜色深沉。城市邊緣,廢棄公園。井水澄按東肯的指引,來到一座干涸的噴泉前。石質天使雕像翅膀斷裂,面容在歲月侵蝕下模糊不清。
他將一枚古銅錢投入布滿落葉的池底。錢幣落地的“叮當”聲異常清晰,在寂靜中擴散。
“來者何人?”沙啞的聲音從石像后方響起。
“引魂燈,井水澄。”他平靜報上身份,“東肯介紹。”
一個佝僂的身影緩緩走出。老人白發稀疏,皺紋深刻,左眼被白布蒙上,但右眼睛異常明亮,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精光。他身著破舊灰袍,手拄一根杖頭雕刻著烏鴉的木杖。
“東肯那老家伙還沒忘了我。”老人笑了笑,聲音帶著些許清明,“我是周枯。前魂務司檔案保管員,現在算是……退隱了。”
井水澄微微頷首:“周前輩。”
“別叫前輩,聽著像催命符。”周枯擺手,“東肯讓你來,必有棘手之事。說吧,年輕人。”
井水澄簡述了青溪鎮的異常。周枯聽著,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轉為深沉的憂慮。
“青溪鎮……”他低聲重復,仿佛這個名字觸動了塵封的記憶,“很久沒人提起了。”
“前輩了解那里?”
周枯反問:“年輕人,可知‘界壁’?”
井水澄搖頭。
“世界能有序運轉,皆因無形界壁之隔。”周枯抬頭望向被城市光污染遮蔽的星空,“生與死,陰與陽,過去與現在……皆有界限。但有些地方,界壁天生薄弱,甚至有裂隙。青溪鎮,便是其中之一。”
“界壁薄弱……”井水澄的意識迅速處理著信息,“所以那里的‘靈’與‘魂’容易出現異常?”
“原因之一。”周枯點頭,“但為何是現在加劇?是有人利用了這一點,還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從裂隙滲透過來?”
井水澄想起了“界外者”的說法,警惕提升。
“前輩可有建議?”
周枯沉吟片刻,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布包:“這些或許有用。”
井水澄接過,打開。里面是幾樣不起眼的東西:一小瓶透明液體,幾根干草,一塊刻符文的石頭,一張折疊的羊皮紙。
“露珠水,界壁薄弱處凝結的晨露,能短暫顯現非實體痕跡。”周枯逐一解釋,“魂草,能吸引游離的‘魂’靠近。符石有基本的防護作用。至于這個……”他指著羊皮紙,“幾十年前繪制的青溪鎮地圖,標了幾個當時界壁最薄弱的點。時過境遷,僅供參考。”
井水澄將布包仔細收好:“多謝。”
“不必。”周枯搖頭,“算我還舊債。當年……我也去過青溪鎮,調查類似的事。”
井水澄:“結果?”
周枯沉默了很久,最終長嘆一聲:“失敗了。付出了代價,沒能阻止。之后,我就離開了魂務司。”
他抬眼,直視井水澄:“所以,年輕人,無論你在那里發現什么,切記謹慎。有些存在,非我等所能輕易觸碰。”
井水澄點頭。
“還有,”周枯補充,“青溪鎮有處地方,當地人叫‘忘川亭’。建在溪邊,傳說能映出逝者倒影。若需線索,可從那里開始。”
井水澄準備離開。轉身之際,周枯突然開口。
“年輕人,最后還有兩個問題。”老人聲音變得異常嚴肅,“你接這任務,是職責所在,還是……另有所圖?”
井水澄腳步未停,也未回頭,聲音平淡無波:“沒有,沒有別的什么,職責所在。”
周枯臉上浮現出復雜的神情:“小心。探尋規則之外的風景,往往意味著直面那些被規則擋住的……東西。”
接著問道:“最后一個問題,你的名字是?”
井水澄轉過身:“井水澄,是東肯先生起的。”
周枯吸了口氣。
次日清晨,井水澄準備妥當。東肯給的相機包裹嚴密,周枯的布包貼身存放。他走出照相館,獨自一人。
就在他即將踏出照相館的門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只通體烏黑、尾巴末端缺了一截的貓,正是在白聰家門前遇到的那只,脖子上的名牌依然寫著“井水澄”三個字。
“看來它想和你一起去。”東肯觀察道,“這是個好兆頭。引魂貓的直覺極其敏銳,如果它選擇跟隨你,說明你的任務和它的使命有所聯系。”
井水澄看向黑貓,黑貓也直視著他,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無聲的交流。最終,井水澄點了點頭:“那就一起吧。”
黑貓輕輕叫了一聲,跳下柜臺,來到井水澄腳邊,
“井水澄,”東肯罕見地直呼其名,語氣異常鄭重,“記住,無論在青溪鎮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保持你的本心。界壁薄弱的地方,不僅僅是物理現實會被扭曲,人的意志和判斷也會受到影響。”
他遞出一枚小巧的青銅鈴鐺:“危急時用。能短暫穩固一小片區域的界壁。一次性。”
井水澄接過鈴鐺收好,頷首示意,轉身離去。
東肯望著他的背影,異色瞳中憂慮揮之不去,低聲自語:“希望……還來得及。”
前往青溪鎮的長途客車上,井水澄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景物飛速后退,從鋼筋水泥變為田野阡陌,再到連綿丘陵。
車廂內乘客稀少,氣氛壓抑。一位老婦人對著一個舊相框喃喃自語,引人側目。井水澄能感知到,隨著目的地接近,空氣中某種無形的壓力在逐漸增強。
“先生,你也去青溪鎮?”前排的中年男子回頭搭話。
井水澄點頭:“拍些照片。”
男子面露訝異:“攝影師?這時候去青溪鎮可不明智。”
“哦?怎么說?”
男子壓低聲音:“鎮上不安寧,好幾個人不見了。官方說是意外走失,但鎮里人都覺得不對勁。”
井水澄:“哪里不對勁?”
男子左右看看,湊近了些:“我表弟在鎮上開店,他說那些失蹤的人,不見前幾天都精神得嚇人,亢奮得很,眼睛里像有光。然后人就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與卷宗描述一致——“靈”的異常活躍。井水澄的意識核心記錄下這個信息,表面不動聲色:“會不會是卷入了什么組織?”
“誰曉得。”男子搖頭,“青溪鎮自古就有些怪事。老人都說,那地方‘薄’。”
“‘薄’?”
“就是……陰陽之間的墻,比別處薄。”男子比劃著,“容易撞見不干凈的東西。以前頂多嚇唬人,這次……不一樣。”
井水澄若有所思,這印證了周枯關于“界壁”的說法。
“您去拍照,千萬小心。”男子最后叮囑,“尤其天黑后,別一個人亂走。”
談話結束。井水澄望向窗外。天空陰沉得厲害,厚重的云層低垂。路邊的樹木形態扭曲,枝椏交錯,透出森然之氣。
他的感知捕捉到一絲微弱的異常波動,來自窗外一閃而過的樹叢深處。像是某種不屬于此世的能量殘留。
客車減速,駛入一條狹窄彎曲的山路。廣播報站:青溪鎮到了。
井水澄下車,站在鎮口。一塊有些破舊石碑上刻著“青溪鎮”三字,筆畫斑駁。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腐朽氣息。
他深吸一口氣——盡管他并不需要呼吸——調動起非人的感知。瞬間,鎮子邊緣,一座掩映在樹叢中的殘破涼亭的輪廓在他意識中變得清晰——忘川亭。
同時,一股異常的氣息從亭子方向傳來,微弱卻清晰。那是一種介于生與死之間的凝滯感,混雜著一絲不屬于人類的冰冷。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亭子附近徘徊,動作僵硬而機械。
井水澄的意識中沒有“興奮”或“恐懼”這類概念,只有確認目標的平靜。他深吸一口氣,踏出了探索的第一步。黑貓緊隨其后,警惕地環顧四周,仿佛在嗅探著空氣中隱藏的異常。
他低聲自語,更像是在給自己下達指令:“目標區域確認。”黑貓也輕叫一聲,
青溪鎮的秘密,已在他面前掀開一角。調查,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