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zhèn),名中帶水,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干澀與陳舊。并非物理上的缺水,而是某種生命力的匱乏感,如同被秋霜打過的草木,失去了鮮活的綠意。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腥氣,混雜著草木腐朽和陳年舊屋散發(fā)出的霉味,吸入肺腑——盡管井水澄并不需要呼吸——只覺得沉悶滯澀。
鎮(zhèn)口的石碑,“青溪鎮(zhèn)”三字筆畫剝蝕,蒙著一層青灰色的苔蘚,仿佛這名字本身就承載著被遺忘的重量。道路兩旁的房屋多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老舊而沉默,窗欞緊閉,偶有幾扇虛掩著,也只透出深不見底的黑暗。行人稀少,偶爾出現(xiàn)的鎮(zhèn)民也大多面色蠟黃,步履匆匆,眼神中帶著不易察覺的警惕與疲憊,像是長期生活在某種無形壓力之下。
井水澄肩上挎著東肯給的古董相機(jī),黑貓“井水澄”則步履輕盈地跟在他腳邊,那雙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尾巴末端的斷口處似乎微微抽動,顯然也感受到了此地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里……界壁的氣息很紊亂。”黑貓的聲音直接在井水澄意識中響起,帶著一絲凝重,“比我之前感知到的任何地方都要稀薄,而且……不穩(wěn)定。”
井水澄沒有回應(yīng),他的非人感知早已鋪開。整個鎮(zhèn)子像一塊被蛀空的朽木,表面尚且完整,內(nèi)里卻充滿了細(xì)微的孔洞和裂隙,連接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彼處”。周枯前輩所言非虛,此地的界壁確實(shí)薄弱。他的意識捕捉到鎮(zhèn)子邊緣,那座掩映在扭曲樹叢中的殘破涼亭——忘川亭,一股異常凝滯、介于生死之間的冰冷氣息正從那里隱隱傳來。
他需要一個落腳點(diǎn),一個觀察和收集信息的據(jù)點(diǎn)。目光掃過街角,一家掛著“晚來茶館”招牌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店面不大,門臉是褪色的朱漆木板,窗戶糊著泛黃的毛邊紙,透出昏黃的燈光,在陰沉的天色下,竟有種奇異的“人氣”。
推門而入,一股混合著劣質(zhì)茶葉、柴火煙氣和淡淡藥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店內(nèi)光線昏暗,擺設(shè)簡單,幾張油膩的方木桌,幾條長條板凳。柜臺后面,坐著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嫗,頭發(fā)花白,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正低頭用一把小巧的銅鑷子挑揀著什么草藥。
聽到門響,老嫗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井水澄,以及他腳邊的黑貓。那目光先是帶著審視,隨即像是認(rèn)出了什么,渾濁中竟透出一絲銳利的光。
“喲,稀客。”老嫗放下鑷子,聲音沙啞,帶著久經(jīng)歲月的磨礪感,“后生,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井水澄回答,聲音平靜無波。
“住店?”老嫗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在他肩上的相機(jī)和腳邊的黑貓身上停留了片刻,“外鄉(xiāng)人?來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做什么?”
“采風(fēng),拍些照片。”井水澄給出準(zhǔn)備好的說辭。
“拍照的啊……”老嫗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但眼神里的探究并未減少。“行吧,后院有兩間空房,柴火錢、茶水錢另算。一天……三十文。”
井水澄對人間的貨幣體系并無概念,但他能感知到老嫗語氣中某種微妙的試探。他沒有討價(jià)還價(jià),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嫗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柜臺邊,拿起一個算盤,噼里啪啦地?fù)芘藥紫拢缓竺偷靥痤^,渾濁的眼睛緊盯著井水澄:“不對!你這后生,看著面善……我想起來了!”
井水澄心中微動,面上依舊平靜:“前輩認(rèn)得我?”
“認(rèn)得!怎么不認(rèn)得!”老嫗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干枯的手指指向井水澄,微微顫抖,“三百年前!就是你!在我這喝了三天的茶,吃了五斤醬牛肉,賒了賬就跑了!還說……還說等攢夠了‘過河錢’就回來還。三百多年了!你可算回來了!連本帶利,你打算怎么算?!”
井水澄:“……”
他確信自己沒有三百年前的記憶,更別提賒賬了。引魂燈的存在方式與人類不同,他更像是從陰府的規(guī)則和需求中“生成”的,沒有經(jīng)歷過需要賒賬買醬牛肉的階段。
黑貓“井水澄”也愣了一下,隨即用尾巴輕輕掃了掃井水澄的褲腿,意識傳音:“她……好像不是在開玩笑。她身上的‘時間痕跡’很古老,而且,她認(rèn)出的似乎是你靈魂本源的某種氣息,不是你現(xiàn)在的形態(tài)。”
老嫗見井水澄不說話,以為他想賴賬,更加激動:“怎么?想不認(rèn)賬?我老婆子記性好得很!當(dāng)年你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背著個破書箱,身邊……咦,當(dāng)年你身邊沒帶貓啊……不過你這長相,這眼神,錯不了!就是你!”
井水澄沉默片刻,他無法解釋自己并非“三百年前那個他”,這種涉及到靈魂本源和存在模式的事情,對凡人而言太過復(fù)雜。他只是平靜地問:“前輩要多少?”
老嫗被他這干脆的態(tài)度弄得一噎,準(zhǔn)備好的斥責(zé)都卡在了喉嚨里。她狐疑地看了看井水澄,又低頭撥了撥算盤,嘴里念念有詞:“三百年的茶錢,一天算五文,三天十五文……五斤醬牛肉,當(dāng)年一斤八文,五八四十……總共五十五文……這三百年的利錢……哎呀,老婆子也算不清了……”
她抬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這樣吧,看在你還知道回來的份上,利錢就算了。你幫我做件事,這筆賬就算清了,這幾天的房錢茶水,我也不收你的。”
“什么事?”
“我孫女,”老嫗嘆了口氣,臉上的激動褪去,換上了憂愁,“前些日子也跟那些失蹤的人一樣,整天精神亢奮,說看到天上掉金線,然后……就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去幫我找找她,或者……帶個信回來也行。只要有她的下落,三百年前的賬,一筆勾銷!”
井水澄看著老嫗眼中深切的擔(dān)憂和希冀,這并非偽裝。失蹤者,精神亢奮,金線……線索正在匯集。
“好。”他應(yīng)了下來。這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那……那就好,那就好。”老嫗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態(tài)度也緩和了不少,“后院東廂房,你自己去吧。被褥是干凈的。”
井水澄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著黑貓走向后院。
后院不大,一口枯井,幾株歪脖子老樹,顯得有些蕭索。東廂房的門虛掩著,推開,一股塵封許久的氣味。房間不大,一張木板床,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一把舊椅子,僅此而已。簡單,卻也足夠。
黑貓?zhí)洗芭_,警惕地觀察著院外。“她的孫女……恐怕兇多吉少。這里的‘魂’息太稀薄了,連游離的碎片都很少見。”
井水澄放下相機(jī),走到窗邊。他需要盡快開始調(diào)查。忘川亭,是第一個目標(biāo)。周枯前輩給的地圖和物品,或許能派上用場。
“我去忘川亭看看。”井水澄說。
“我和你一起。”黑貓從窗臺跳下,“這里不對勁,有東西在‘捕食’。”
一人一貓離開了茶館,沿著鎮(zhèn)子中央那條青石板路,向著鎮(zhèn)子邊緣的忘川亭走去。
鎮(zhèn)上的氣氛比想象中更加壓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仿佛都在躲避著什么。偶爾遇到幾個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低著頭,不愿與人對視。井水澄能感覺到,他們的眼中都帶著一種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黑貓“井水澄”走在他的腳邊,金色的瞳孔不停地掃視著四周,尾巴末端的斷口處微微抽動,顯然也感受到了某種危險(xiǎn)的氣息。
“小心,這里的‘界壁’很薄弱,有東西在試圖滲透進(jìn)來。”黑貓的聲音在井水澄的意識中響起。
井水澄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能感覺到,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忘川亭,空氣中的那股凝滯感也越來越強(qiáng)烈。
穿過鎮(zhèn)子邊緣一片扭曲的樹林,一座殘破的涼亭出現(xiàn)在眼前。這便是忘川亭。
亭子建在一條已經(jīng)干涸的溪流邊,四根柱子早已腐朽,支撐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屋頂。亭子中央,有一塊巨大的石板,表面光滑如鏡,但布滿了裂紋,像是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臉上的皺紋。
這就是傳說中能映出逝者倒影的“忘川石”。
井水澄走入亭子,能感覺到,這里的“魂”息異常稀薄,幾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死寂的氣息,仿佛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
黑貓?zhí)鲜澹米ψ虞p輕撓了撓石板的表面,隨即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嘶鳴。
“這石頭……有問題。”黑貓說,“它在吸收‘魂’的氣息,而且……還在主動吸引‘彼端’的東西。”
井水澄走到石板前,仔細(xì)觀察。石板的表面光滑如鏡,但布滿了細(xì)密的裂紋,裂紋中隱隱透出一絲黑色的氣息,像是某種污泥。
他從周枯給的布包里取出那瓶“露珠水”,打開瓶蓋,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將露珠水倒在石板上,露珠水迅速滲透進(jìn)石板的裂紋中,石板的表面開始泛起一層淡淡的光芒。
光芒中,石板上開始浮現(xiàn)出一幅幅模糊的畫面。那是一幕幕早已逝去的場景,有身穿古裝的鎮(zhèn)民在溪邊嬉戲,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亭中對弈,有年輕的戀人在月下私語……
這些都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被忘川石記錄了下來。
井水澄仔細(xì)觀察著這些畫面,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畫面上。
那是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年輕書生,背著一個破舊的書箱,站在溪邊,正對著一群亡魂說著什么。書生的面容清秀,眼神卻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狡黠。
井水澄的心臟猛地一跳——盡管他并沒有心臟。那個書生的模樣,與他現(xiàn)在的相貌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他喃喃自語。
畫面繼續(xù)播放。書生對著亡魂們說著什么,然后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袋,向亡魂們索要著什么。那些亡魂似乎并不情愿,但最終還是從身上剝離出一絲絲微弱的光芒,交給書生。
書生將那些光芒收入布袋,然后從書箱里取出一根竹竿,將亡魂們一個個擺渡到對岸。每擺渡一個亡魂,他就從布袋里取出一粒沙子,放入口袋。
“他在收集‘靈’!”黑貓?bào)@呼,“他在用‘靈’換取沙子!”
畫面到此結(jié)束,石板上的光芒也漸漸消散。井水澄站在那里,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三百年前,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以書生的身份,擺渡亡魂,收集“靈”,用“靈”換取沙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回想著,但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仿佛這段記憶被人強(qiáng)行抹去了一般。
“這忘川石……有問題。”黑貓?jiān)俅伍_口,“它不僅能映出過去,還能篡改記憶,甚至……創(chuàng)造虛假的記憶。”
井水澄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之中。
他必須盡快找到真相。
他從周枯給的布包里取出那張羊皮紙地圖,仔細(xì)研究起來。地圖上標(biāo)注了幾個界壁最薄弱的點(diǎn),其中一個點(diǎn),就在忘川亭附近。
“去那里看看。”井水澄說。
一人一貓離開了忘川亭,沿著地圖上標(biāo)注的方向,向著樹林深處走去。
樹林里的光線更加昏暗,空氣也更加潮濕,腳下的泥土松軟而泥濘,發(fā)出令人不安的聲響。樹木的枝干扭曲盤旋,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魔,似乎要將他們吞噬。
井水澄能感覺到,周圍的“界壁”越來越薄弱,一些不屬于此世的氣息開始滲透進(jìn)來,在他的感知中形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
他看到了扭曲的空間,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殘肢斷臂,看到了無數(shù)雙充滿怨恨的眼睛……
這些都是“界外”的景象,是那些被規(guī)則所排斥、被世界所遺忘的存在。
黑貓“井水澄”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它似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快……快停下!”黑貓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我……我感覺到了……有東西要出來了!”
井水澄停下腳步,他能感覺到,周圍的空間開始劇烈震蕩,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強(qiáng)行撕裂界壁,降臨到這個世界。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接近真相了。
他從東肯給的相機(jī)里取出相機(jī),對準(zhǔn)了震蕩最劇烈的方向。
他知道,這臺相機(jī)能捕捉到常理之外的東西,或許能幫助他看清真相。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快門。
“咔嚓——”
快門聲響起,相機(jī)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銀白色光芒。光芒中,他透過取景器,看到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在扭曲的空間裂縫中,一只巨大的爪子正在緩緩探出。那爪子通體漆黑,覆蓋著厚厚的鱗片,指甲尖利如刀,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邪惡氣息。
這只爪子……正在撕裂界壁!
而更讓他感到震驚的是,他看到,無數(shù)絲金色的細(xì)線,正從鎮(zhèn)子的各個角落飛來,纏繞在那只巨爪上,似乎在幫助它撕裂界壁。
那些金線……竟然是由“靈”煉成的!
他終于明白了,那些失蹤的魂魄,他們的“靈”被煉成了金線,用來縫補(bǔ)界壁,幫助“界外者”降臨!
這就是真相!
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相機(jī)里的能量正在迅速流逝,他自己的“靈”也在被相機(jī)吞噬。這是最后一次快門了,他必須抓住這個機(jī)會,看清一切!
他咬緊牙關(guān),再次按下快門。
“咔嚓——”
又一聲快門聲響起,相機(jī)爆發(fā)出更加強(qiáng)烈的光芒。
在光芒中,他看清了那只巨爪的全貌,以及附著在巨爪上的那些金線的來源。
那些金線……竟然連接著鎮(zhèn)子中央的那座石碑!
石碑正在源源不斷地吸收著鎮(zhèn)民的“靈”,然后將其煉成金線,輸送給那只巨爪!
他終于明白了,青溪鎮(zhèn)的異常,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縱,利用石碑的力量,打開界壁,迎接“界外者”的降臨!
而他,似乎也成為了這個計(jì)劃中的一環(huán)。
相機(jī)停止了閃光,取景器也變得一片漆黑。他感覺到,自己的“靈”幾乎被耗盡,身體也變得異常虛弱。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他必須阻止這一切!
他收起相機(jī),轉(zhuǎn)身向回跑去。他必須回到茶館,找到老嫗,了解石碑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看到,在扭曲的空間裂縫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緩緩睜開。那只眼睛通體血紅,充滿了瘋狂和毀滅的欲望。
那只眼睛……正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