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沖突
- 苦歸魂
- Cra11e
- 7840字
- 2025-04-15 14:12:08
夜風嗚咽,卷起幾片枯葉,在空曠的橋面上打著旋兒。
井水澄低頭望著橋下那如墨的流水,河水無聲,卻仿佛吞噬著一切光線與希望。
他伸手輕輕撫平被風吹起的帽檐,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人間百態,善惡分明,愛恨糾纏,可每個靈魂都有著獨特的色彩,或明亮,或黯淡。
有時,他也會思考自己肩負的責任,是引渡,是裁決,還是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記錄那些消逝的靈光?
這份責任,有時輕如鴻毛,有時卻重若千鈞。
“該回去了。”井水澄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散,融入這寂靜的夜色。
他轉身,邁步向著城市那片虛假的繁華走去,身影在昏暗的路燈下拉得頎長。
燈火通明的街道盡頭,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一家名為“回憶錄”的照相館靜靜佇立。
招牌上的霓虹燈已經老舊,光線斷續,時明時暗,卻依然在冰冷的夜里透著一股不曾消褪的、屬于過往時光的溫暖。
櫥窗里,一臺蒙塵的古董相機靜靜安放,黃銅框架在店內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柔和而沉淀的光暈,仿佛閱盡了世間滄桑。
旁邊是幾張精心裝裱的泛黃照片,黑白的光影記錄著早已不存在的人與景,無聲地訴說著逝去的故事。
井水澄推開那扇略顯沉重的木門,老舊的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像是歷史的回音。
門楣上懸掛的風鈴隨之搖晃,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聲音,打破了店內的寧靜。
“您回來了,今天的收獲如何?”一個帶著些許慵懶,又有些沙啞的聲音從照相館深處傳來,伴隨著沖洗照片的水流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掛著厚重遮光簾的暗房中走出,水珠順著他的指尖滴落。
他擁有一頭略顯凌亂、不羈的銀發,看上去約莫六十歲的年紀,面容卻出奇地年輕,仿佛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了腳步。
他穿著一件熨帖的深灰色馬甲,里面是潔白的襯衫,領口處別著一枚精致的青銅做的老式相機胸針,細節考究。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異色瞳——左眼如溫潤的琥珀,流淌著暖意;右眼卻如剔透的冰晶,閃爍著冷靜的光芒。
這便是東肯,“回憶錄”照相館的主人,一個身份神秘,似乎知曉許多秘密的男人。
“還算順利,東肯先生。”井水澄摘下帽子,將其工整地掛在門邊那個黃銅衣帽架上,動作一絲不茍。
“送走了一個本不該滯留的魂,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他的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尋常工作。
東肯揚起一邊眉毛,琥珀色的左眼閃過一絲興趣,冰晶般的右眼則透出審視。
他走到積滿歲月痕跡的紅木柜臺后,熟練地從酒架上取下一瓶陳年的威士忌和兩個雕花玻璃杯。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小澄。”他倒了兩杯酒,金黃色的酒液在燈光下搖曳,散發出醇厚的香氣。他將其中一杯推向井水澄。
“引魂燈將苦歸魂帶回人間等待時機,償靈人帶走靈作為代價。這是陰陽兩界的規矩,亙古不變。”東肯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你今天,卻親自出手,幫助一個沒有‘路費’的魂回到了陰府?”
井水澄接過酒杯,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感受著玻璃的冰涼與酒液的溫度。
店內角落的老式唱片機正不知疲倦地播放著一首悠揚舒緩的爵士樂,薩克斯的聲音纏綿悱惻,像是從遙遠的時空傳來,為這間小小的照相館增添了幾分迷離色彩。
“那個魂,很特別。”井水澄喝了一小口酒,辛辣的暖流滑過喉嚨,他的眼神飄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目光卻仿佛穿透了現實的喧囂。
“他為了讓女兒能安心活下去,寧愿放棄輪回的機會,在人間苦苦飄蕩五年,承受魂體消散的痛苦,也不愿離去。這種執念……”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語氣中的復雜意味不言而喻。
“人性,對吧?”東肯笑了笑,那雙異色瞳中閃過一絲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純粹而強大的情感,有時確實能撼動規則。不過……”
他話鋒一轉,冰晶般的右眼微微瞇起:“你拿什么送他回陰府的的?沒有靈,魂是無法回歸的,這是鐵律。”
井水澄從口袋中取出一個看似普通的黑色皮面筆記本,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
他翻開其中一頁,頁面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團微弱的光芒在緩緩流轉,細看之下,能辨認出那光芒中蘊含著驚恐、暴戾與悔恨的情緒。
“我用了這個。”井水澄將筆記本遞給東肯看,“那個殺死白聰的男人的靈。本該屬于洪文的‘收益’,我截留了。”
東肯湊近仔細看了看,那雙異色瞳中光芒流轉。
他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帶著幾分驚嘆:“嚯,好家伙!你這是虎口拔牙,在償靈人嘴里搶食啊。膽子不小,小澄。”
他將筆記本還給井水澄,眼神變得嚴肅了些:“你這是在挑戰規則,而且是直接觸犯了償靈人的利益。那個叫洪文的家伙,我聽說過,貪婪得很,睚眥必報。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規則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井水澄合上筆記本,將其放回口袋,語氣依舊平靜,“有些事情,看到了,就不能當作沒看到。”
“呵,‘引魂燈’的責任感嗎?”東肯給自己又倒了些酒,琥珀色的左眼帶著笑意,“但愿你的這份‘人性關懷’不會給你惹來大麻煩。”
井水澄沒有接話,只是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
“東肯先生,我想去一趟陰府,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東肯放下酒杯,點了點頭,臉上恢復了那種老練而神秘的表情。
“沒問題,老規矩。”
他轉身,走向照相館的后室,那里與前廳的懷舊氛圍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個精密的工作間。
墻上掛著數不清的相框,但里面的照片卻并非靜止的畫面,仔細看去,那些不同時代的人物肖像,他們的眼神似乎在不斷變化,仿佛是活著的記錄,能穿透時空直視觀者的靈魂深處。
照相館后室中央,一臺古老的大型暗箱相機莊嚴地立在那里,黑色的風箱,黃銅的鏡頭,每一個部件都散發著歲月的沉淀感。
相機鏡頭正對著一面看似普通,實則泛著極淡銀光的純白幕布。
幕布兩側,各有一盞造型古樸、燈罩如同蓮花般綻開的青銅立燈,燈光柔和,卻帶著某種非凡的力量。
“準備好了嗎?”東肯站在相機后方,一只手搭在快門線上,另一只手調整著鏡頭焦距,冰晶般的右眼專注地觀察著取景框。
井水澄走到白色幕布前,整理了一下衣領,神情肅穆,仿佛即將踏上一段莊重的旅程。
他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咔嚓——”
一聲清脆的快門聲響起,比尋常相機聲音更為空靈。
兩盞青銅燈瞬間爆發出強烈的銀白色光芒,將井水澄的身影完全吞沒。
光芒只持續了一剎那,便迅速黯淡下去。
當后室恢復原狀時,白色幕布前已經空無一人,只有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類似魚腥草的味道。
東肯放下快門線,走到幕布前,用手指輕輕拂過,幕布上蕩漾起水波般的漣漪,隨即恢復平靜。
他回到前廳,拿起酒杯,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琥珀色的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人性啊……真是這世間最難懂,也最有趣的東西……”
……
當刺眼的白光散去,井水澄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里便是陰府,亡魂的歸宿,生與死的交界之地。
與人間的黑夜不同,這里的天空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深邃的色彩,介于灰藍與紫黑之間,仿佛一塊巨大的、磨砂過的寶石。
沒有日月星辰,只有偶爾幾縷扭曲的、仿佛極光般的銀色光帶穿透厚重的云層,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類似塵土和舊書卷混合的氣味,并不難聞,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寥感。
遠處,一條寬闊的河流無聲地蜿蜒流淌,河水并非黑色,而是散發著微弱的、如同磷火般的慘淡熒光。
河面上漂浮著無數細小的、明滅不定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蟲,那便是等待渡河前往輪回或接受審判的魂。
井水澄沿著腳下一條由黑色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向前走去。
石子路的兩旁并非空無一物,而是生長著一些奇特的植物,它們的枝干呈現出金屬般的灰黑色,葉片則是半透明的銀白色,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澤。
路的盡頭,隱約可見一片連綿的建筑群,飛檐斗拱,樣式像極了人間古代的官署衙門,但規模更為宏大,透著一股森嚴肅穆的氣息。
建筑群的正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黑色牌匾,用古樸的篆體刻著三個泛著幽光的大字——“魂務司”。
這里便是陰府處理日常魂魄事務的核心機構。
井水澄走到魂務司朱紅色的巨大門前,兩扇門板上各鑲嵌著一個猙獰的獸首門環,此刻大門敞開著,可以看到里面人來人往,或者說是“魂”來“魂”往。
他邁步走入,里面是一個極其寬敞的庭院。
庭院地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縫隙間看不到一絲雜草。
幾株造型奇特的參天古樹矗立在庭院角落,它們的樹干扭曲盤旋,如同飽經風霜的老者,銀白色的葉片在沒有風的情況下微微顫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庭院中央,有一方巨大的圓形水池,池水清澈見底,卻并非活水,水面平靜無波。
仔細看去,池底游動的并非是魚類,而是無數拳頭大小、形態各異的光團,它們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在池底緩緩穿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一些身著統一制式黑色短袍的工作人員在庭院中穿梭忙碌。
他們有的捧著厚厚的卷宗行色匆匆,有的則引導著一些新來的、尚顯迷茫的魂魄前往不同的區域。
這些工作人員大多面無表情,動作機械而高效,仿佛已經重復了無數個歲月。
井水澄沒有直接走向主殿,而是先來到庭院一側的長廊下。
長廊立柱旁,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正有些百無聊賴地靠著柱子,他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面容清秀,但眼神中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
他注意到井水澄走來,立刻站直了身體,臉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這位……引魂燈大人?您是來交接任務還是有其他事務?”他認出了井水澄衣領上那枚小巧的、代表引魂燈身份的青銅燈盞徽章。
“我找隊長。”井水澄言簡意賅。
“隊長啊……”年輕工作人員撓了撓頭,“他剛才好像去‘歸檔軒’那邊了,最近積壓的卷宗有點多。您要不在這里稍等片刻?或者我幫您去通傳一聲?”
“不必,我自己過去就好。”井水澄道,“今天這邊情況如何?”
年輕工作人員似乎難得找到一個可以閑聊的對象,話匣子稍微打開了一些。
“還能怎么樣?老樣子唄。”他撇撇嘴,“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魂進來,大部分按部就班,填表,審核,然后根據生前功過去不同的地方報道。偶爾有幾個刺頭,不肯接受現實,鬧騰一陣子也就消停了。”
他頓了頓,稍微壓低了聲音:“不過最近好像有點不一樣,聽老人說,‘苦歸魂’的數量似乎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道人間那邊發生了什么。還有啊,那些‘償靈人’最近也活躍得過分,搶靈搶得厲害,搞得我們這邊有時候都收不到足夠的‘手續費’,隊長為此頭疼好幾次了。”
井水澄靜靜地聽著,點了點頭:“辛苦了。”
“嗨,談不上辛苦,就是日復一日,有點枯燥。”年輕工作人員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絲無奈,“對了,大人,人間現在……是什么樣子的?我下來太久,都快忘了太陽曬在身上的感覺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向往。
井水澄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人間……變化很快,悲歡離合,每天都在上演。但陽光,依舊溫暖。”
年輕工作人員愣了一下,隨即釋然地笑了:“謝謝您,大人。”
告別了年輕的工作人員,井水澄穿過長廊,走向庭院深處的一座偏殿。
殿門上掛著“歸檔軒”的牌子。
推開門,里面是排排高聳入頂的書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各種材質的卷宗和冊籍,空氣中彌漫著更濃重的陳舊紙張和墨水的氣味。
一個身著魂務司隊長制服的男子正站在一個梯子上,費力地將一卷厚重的竹簡塞回高處的架子。
他看起來約莫四十歲年紀,面容方正,眉毛濃黑,眼神銳利,不怒自威,正是魂務司的隊長,姓張。
聽到開門聲,張隊長轉過頭來,看到是井水澄,臉上露出一絲訝異。
“井水澄?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你不是應該在人間引導那些迷途羔羊嗎?”他從梯子上利落地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隊長,我來報告一下今日的工作,并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井水澄微微躬身,態度恭謹。
“哦?”張隊長揚了揚眉毛,“引魂燈的工作,直接在‘往來簿’上登記就好,還需要特地跑來歸檔軒找我?”
他走到一張落滿灰塵的巨大書案后坐下,示意井水澄也坐。
“說吧,什么事?”
“我今天,送了一個沒有足夠‘靈’的魂回了陰府。”井水澄平靜地陳述。
張隊長的動作頓了一下,銳利的眼神看向井水澄:“你說什么?沒有靈?你怎么送回來的?”
“我用了……另一個靈。”
張隊長眉頭緊鎖,身體微微前傾:“哪個靈?你可知道規矩,靈是魂回歸陰府的憑證和費用,不可挪用,更不可……”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充滿怒氣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歸檔軒門口響起。
“井水澄!”
洪文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他那張原本英俊的西域面孔此刻因憤怒而扭曲,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死死地盯著井水澄。
他顯然是追蹤著井水澄的氣息而來。
“你竟敢偷走本該屬于我的靈!那是我盯了很久的目標!你一個引魂燈,憑什么干涉我們償靈人的事情!”洪文的聲音在空曠的歸檔軒里回蕩,震得書架上的卷宗都簌簌作響。
歸檔軒里其他幾個正在整理卷宗的工作人員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沖突驚動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小心翼翼地觀望著。
井水澄緩緩轉過身,面對著怒不可遏的洪文,神色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我并非偷竊,只是遵循本心,將一個本該回歸的魂送回了陰府。至于那個靈,它來自一個罪有應得之人,用以彌補,并無不妥。”
“彌補?說得好聽!”洪文上前一步,幾乎要指到井水澄的鼻子,“那是我的!是償靈人收集靈的權利!你破壞了規矩!隊長,您可要為我做主!”
他轉向張隊長,語氣中帶著強烈的控訴和施壓。
張隊長揉了揉額角,顯然對這種沖突感到頭疼。
他看了看一臉怒容的洪文,又看了看平靜如水的井水澄,沉聲道:“洪文,冷靜點!這里是魂務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冷靜?隊長,他搶了我的東西,壞了陰陽兩界的規矩,您讓我怎么冷靜?”洪文不依不饒,“引魂燈就該好好引導亡魂,償靈人負責收取靈,各司其職!他這是越界!是瀆職!”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歸檔軒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井水澄始終保持沉默,但那挺拔的站姿和毫不閃躲的眼神,表明了他寸步不讓的立場。
張隊長看著爭執不下的兩人,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旁邊一個巨大的書架前,踮起腳尖,從最頂層抽出一本厚重無比、封面由某種黑色皮革制成的古老法典。
他將法典放在書案上,吹開上面的灰塵,然后手指沾了點口水,快速而熟練地翻閱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洪文和井水澄都看著他,歸檔軒里只剩下翻動書頁的嘩嘩聲。
終于,張隊長停了下來,手指點在其中一頁。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陰府工作條例》,壬冊,第三十七條補充說明:‘凡以任何方式,有助于魂魄順利回歸陰府、維護陰陽秩序者,無論其身份職務,皆視為功德,應予記錄,特殊情況可酌情上報……’”
念完,他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過洪文:“條例上,并沒有明確禁止引魂燈在特殊情況下,利用其他途徑幫助魂魄回歸。事實上,洪文,你要明白,陰府的根本目的是維持秩序,接引亡魂。每一個魂魄的順利回歸,對整個陰府的運轉都是有益的,無論他是怎么回來的,用了誰的‘靈’,只要來源正當,程序上沒有大錯,結果是好的,那便可以接受。”
洪文愣住了,他顯然沒想到條例里還有這么一條補充說明,或者說,他從未仔細研究過這些條文。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無從說起。
規矩,最終還是掌握在制定和解釋規矩的人手里。
“這……這簡直是強詞奪理!”洪文憋了半天,最終只能恨恨地說道。
“是不是強詞奪理,條例白紙黑字寫著。”張隊長合上厚重的法典,語氣不容置疑,“井水澄的行為,雖然特殊,但并未明確違規。而且,據我所知,他使用的靈,來源于一個罪大惡極的殺人犯,用此靈送另一個善良的魂歸來,也算是一種‘平衡’。”
洪文臉色鐵青,他知道再說下去也討不到任何好處。
他冷笑一聲:“好,好一個‘平衡’!好一個‘功德’!井水澄,今天算你走運!但我告訴你,這事沒完!我們償靈人,是不會輕易忘記這筆賬的!”
他狠狠地瞪了井水澄一眼,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在心里,然后猛地一甩袖子,轉身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歸檔軒,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里漸行漸遠。
看著洪文離去的背影,張隊長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他重新坐回書案后,看向井水澄,語氣緩和了許多,但眼神中依然帶著探究和一絲擔憂。
“井水澄啊井水澄,你可真是給我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他端起桌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雖然條例上沒禁止,但你這么做,確實有些出格了,而且還得罪了洪文那個睚眥必報的家伙。”
“隊長,”井水澄開口,聲音平靜,“有些事情,關乎的并非規矩,而是道義。那個魂,他……”
“我知道,我知道。”張隊長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為了女兒滯留人間五年的魂,對吧?這種執念,確實罕見,也值得敬佩。放在平時,或許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人間似乎正在發生一些我們無法完全掌握的變化,滯留的魂魄越來越多,陰府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嚴格按照規矩來,才能保證整個體系的運轉不出差錯。你這次的行為,雖然結果是好的,但過程……很危險,容易引起連鎖反應。”
井水澄沉默,他明白隊長的顧慮。陰府就像一臺精密的機器,任何一個齒輪的異常都可能導致整個系統的崩潰。
“你知不知道,洪文他們這些償靈人,最近為什么這么活躍?”張隊長問道。
井水澄搖了搖頭。
“因為人間某些地方,‘靈’的產生似乎異常增多了,而且質量很高。”張隊長壓低了聲音,“具體原因不明,上面正在調查。這些高質量的‘靈’對償靈人來說是巨大的誘惑,他們自然會不擇手段。你這次動了洪文的蛋糕,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明白。”井水澄道,“我會小心的。”
“小心?”張隊長苦笑一聲,“希望如此吧。”
他看著井水澄,眼神復雜:“說實話,我有時候也覺得,我們這些陰府的差役,是不是太過……冰冷了?只講規矩,不問緣由。但沒辦法,職責所在。”
他話鋒一轉:“不過,你這次也算是歪打正著。既然你這么有‘人情味’,又敢于打破常規……”
他從書案的抽屜里拿出另一份卷宗,這份卷宗的材質是某種泛著淡金色光澤的絲綢,看起來就非同一般。
“這里有個新任務,恐怕……還真的需要你這種‘特殊人才’去處理。”張隊長將卷宗遞給井水澄。
井水澄接過卷宗,入手微沉,帶著一絲奇異的能量波動。
他緩緩展開,目光在上面快速掃過。
卷宗上的文字并非尋常墨跡,而是由某種發光的銀線織成。
內容描述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案件:一個區域內,出現了大量魂魄失蹤的現象,既沒有進入陰府,也沒有成為飄蕩的苦歸魂,仿佛憑空蒸發了一般。同時,那個區域的“靈”也變得異常稀薄。初步調查顯示,可能與某種禁忌的古老儀式有關,甚至牽扯到了某些……早已被認為消失的存在。
井水澄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眉頭也微微蹙起。
“這個……”他抬起頭,看向隊長。
“沒錯,情況很復雜,也很危險。”張隊長點點頭,表情嚴肅,“常規的引魂燈和差役去了幾個,都失去了聯系。償靈人倒是想去分一杯羹,但他們似乎對失蹤的魂魄不感興趣,只盯著可能存在的‘異常靈源’,反而可能打草驚蛇。”
“所以,上面認為,需要一個既熟悉人間,又懂得變通,還能應對突發狀況的人去深入調查。綜合考慮,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張隊長看著井水澄,“當然,這個任務風險極高,你可以拒絕。”
井水澄合上卷宗,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了白聰父親那充滿執念的眼神,想起了白聰母親那壓抑的悲傷,想起了那個因酒駕而害人害己、最終靈被取走的男子……人間的善惡,靈魂的歸宿,似乎遠比陰府的條例要復雜得多。
“我接受。”井水澄抬起頭,眼神堅定。
張隊長似乎并不意外,點了點頭:“我就知道你會答應。需要什么支持,可以提出來,魂務司會盡量滿足。”
“暫時不需要。”井水澄將卷宗收好,“我會盡快出發。”
“好。”張隊長站起身,拍了拍井水澄的肩膀,“萬事小心。記住,有時候,活著回來比完成任務更重要。”
井水澄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歸檔軒。
庭院里的光線似乎又黯淡了幾分,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嗚咽聲,那是渡魂河上飄來的聲音。
井水澄站在魂務司的朱紅大門前,抬頭仰望那片灰藍與紫黑交織的奇異天空。
無論前路是坦途還是荊棘,無論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他都將繼續前行。
因為在生與死的邊界,總有些黑暗需要被驅散,總有些真相需要被揭開,也總有些值得守護的東西,比如……那微弱卻不曾熄滅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