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上差,如今已是按最低口糧配給——每個民夫日食不足八合米,就這……就這一萬八千張嘴,每日也要耗去一百六十石糧啊!”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本磨破邊的賬冊,“您看,即使四處籌措到千擔糧食,按平常勞作只夠六日。若是遇上搶險,”
王綸指著堤外翻涌的濁浪,說道:“民夫們扛沙包、打木樁時,每人得多配半升糧!這樣算來……最多不過四日!”
河風突然變得凌厲,王綸似乎膽子也大了幾分。
“下官斗膽直言,這堤要是決了,”他抓起根樹枝在泥地上劃出黃河與運河的走勢,
“您看,洪水沖下來正好截斷會通河!到時候戶部的漕船載著賑災銀兩,就得在德州改走陸路。”
樹枝“啪”這段,他抬起頭來,“從德州改走陸路,每輛馬車最多載重八百斤,特別是德州到張秋這段,必被洪水侵蝕,一路沼澤泥濘,最少也需要十日。
若包括水運行程,這一趟下來少說也得大半個月啊大人!”
商輅突然閉目凝神,袖子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他腦海中閃過朱齊那雙透著狠厲的眼睛,一個念頭愈發清晰:何不先以欽差印信強征糧商存糧?待賑銀到了再補償便是。
“王主事!”
商輅猛地睜眼,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狠決,
“即刻加派雙倍人手巡堤!至于糧食……本官自有計較!“
王綸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位突然殺氣凜然的欽差,但見他眼底寒光閃爍,竟與堤外翻涌的冰凌一般攝人。
他心中懸著的巨石竟莫名輕了幾分——或許這位大人真有什么通天手段?
夜色如墨,商輅一行踏著泥濘的官道,終于抵達了位于張秋鎮制高點的漕運公館。
這座三進院落巍然矗立在土崗之上,青磚黛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俯瞰著腳下奔騰的黃河。
“此處原是徐都憲治水時的行轅,”王綸提著燈籠在前引路,昏黃的光暈掠過門廊上尚未干透的水漬,“自徐公移駐徐州后,下官斗膽暫居西廂……”
朱齊抬眼望去,只見正門匾額上“澄瀾永固”四個大字依稀可辨,想來是當年徐有貞親筆所題。
在安排住處時,商輅的目光在那間雕梁畫棟的正房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立即躬身轉向朱齊,眼中閃過一絲尷尬。
他輕撫著官袍前襟,故作輕松地笑道:“說來慚愧,本官向來不慣住大屋。這正房太過軒敞,反倒讓人睡不安穩。”
他快步走向東側一間雅致的廂房,手指輕叩門框:“這間就極好,既能看到河堤動靜,又清靜宜人。”
王綸正欲勸說,卻見商輅已命人將自己的行李搬進偏房。
“大人,這……”王綸還要再勸,商輅已擺手打斷:“王主事不必多言。治水期間,本官更需時刻警醒。”
他意味深長地望向院中那株老梅,“住在此處,夜里若堤上有異動,也能第一時間察覺。”
董平抱著朱齊的行李,大步流星地跨入正房,將太子的衣物用具一一歸置妥當。
他動作利落地展開錦緞被褥,又取出隨身攜帶的香爐,點上清心寧神的龍涎香,他這包袱看起來不大,所裝竟是一應俱全。
朱齊嘴角含笑,目光溫和地望向商輅。
他心中了然,商輅自幼受儒家禮教熏陶,尊卑有序的觀念早已深入骨髓。
朱齊不再推辭,抬腳便要邁進正房門檻。
一旁的王綸此刻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原先治水欽差堪合并未提及太子跟隨,僅是景泰帝口諭。
此番朱齊又火急火燎奔襲近千里,也沒有儀仗隨行,王綸一下竟被蒙在鼓里。
他原以為這兩個少年不過是商輅的子侄輩,哪敢多問半句。
此刻目睹商輅對朱齊如此恭敬,再愚鈍也猜出了七八分——能讓欽差大人如此謙讓的年輕人,必是皇室貴胄無疑。
“微臣該死!竟不識貴人真顏!”
王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卻不敢貿然點破朱齊身份。
董平從正房轉出,見狀冷哼一聲:“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位可是當今太子殿下!“
“臣王綸叩見太子殿下!”
王綸渾身發抖,連連叩首,額上很快現出紅痕。
朱齊連忙上前虛扶:“王愛卿快快請起。治河重任在身,不必多禮。”
他頓了頓,解釋道:“先前堤上人多眼雜,孤不欲張揚身份。”
見王綸還愣著,他便清了清嗓子:“咳!愛卿方才說常平倉尚有三成存糧?不如全數調出應急如何?”
“這……”
王綸臉色驟變,求助地望向商輅,“殿下明鑒,擅動軍儲可是流放充軍的重罪啊!”
商輅略一沉吟,拱手道:“臣以為,殿下所言極是。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本身這常平倉底糧乃急需所用……”
他雖然心中忐忑,但太子既已開口,自當遵從。
朱齊見二人仍有顧慮,肅然道:
“如今黃河水情千變萬化,天大的罪責,自有孤一力承擔。
眼下數萬災民嗷嗷待哺,豈能拘泥成法?”
王綸見狀,臉色變了變,最終是低下頭領旨:
“臣謹遵殿下鈞旨!這就去安排調糧事宜。”
“且慢!”
朱齊突然喝住正要退下的王綸,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孤且問你,如今滯留在張秋河段的北上漕船,共有多少艘?”
此言一出,滿院皆驚。
王綸、商輅皆傻眼了——這位是要動邊軍漕糧啊!
“殿下!萬萬不可啊!”
商輅顧不得官儀,撲跪上前死死拽住朱齊的袍角,聲音都變了調:
“這些漕船裝載的可是九邊將士的命根子!宣府、大同十萬邊軍,就等著這批糧食過冬!朝中那些言官若知道……”
王綸也“咚”地跪倒,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咚咚作響:
“殿下慎重啊!這批漕糧還關系著京師百萬黎庶的口糧。若是……若是出了差池……”
他說到此處,已是汗如雨下。
“這黃河泛濫,周邊百姓的生命就不是命了?”
朱齊袖袍一甩,厲聲斥責道:
“難道要等他們易子而食時,才來談什么祖宗成法?
若是百姓都死絕了,你們守的這片江山,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