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孤只是讓你前去統計一下漕船數量,”朱齊語氣放緩了一些,“誰告訴你們孤要截取漕糧了?”
商輅暗自松了口氣。
眼下雖然曹州、陽武段黃河決口,但是仍未沖垮運河。
此時盡管浮冰暗布,但那些結構堅固的漕船仍能勉強通過船閘,在張秋樞紐從黃河橫渡到對岸運河。
若真要強行征調這些北上漕糧,絕對會引起朝野震動,甚至邊鎮軍心不穩。
“殿下明鑒!”
商輅連忙拱手,眼角余光瞥見身旁的王綸仍緊繃著身子,便不著痕跡地遞了個眼色。
王綸這才如夢初醒,趕緊躬身行禮:“微臣謹遵殿下旨意!”
夜色漸深,漕運公館內漸漸安靜下來。
朱齊洗漱完畢,躺在略顯簡陋的床榻上,卻毫無睡意。
整整一日的奔波勞頓,雖只用了些干糧充饑,此刻卻絲毫不覺饑餓。
他的思緒仍停留在先前所見——黃河此番冰情遠比預想的復雜得多。
原本計劃用炸藥爆破冰壩的方案,在親眼目睹河況后不得不重新考量。
那些厚重的底冰已經與堤壩基礎凍結在一起,若貿然引爆,只怕冰層未破,堤壩先潰。
張秋乃南北襟喉,漕運要沖,若是此處黃河再添一處決口,朱齊不由得眉頭緊鎖。
即便堤壩僥幸無恙,以現有的黑火藥威力,要炸開如此規模的冰壩,至少需要數噸炸藥同時引爆。
而他先前所制作的RENT炸藥雖然威力足夠,卻極不穩定,根本無法大規模生產。
若交由他人之手,哪怕分散制備,成功率也是極低,一有不慎便是全部炸毀的結局。
“唉!”朱齊不自覺地撓了撓頭,看來短期內還是得以人工破冰為主。
治河之事,自古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系統工程。
縱使他胸中有萬般韜略,在當下技術條件的限制下,竟也一時難有良策。
“明日先調撥三縣常平倉剩余的三成存糧應急吧。”
朱齊翻了個身,錦被發出細微的摩擦聲,“至于其他……就讓商輅去頭疼好了。”
這個念頭剛起,整日奔波的疲憊便如潮水般涌來。
不多時,他均勻的呼吸聲便在房內輕輕響起。
翌日清晨,商輅剛整理好衣冠,就聽見門外傳來王綸恭敬的聲音:“大人,早膳已備好,請移步前堂用膳。”
商輅摸了摸空癟的肚子——昨日忙于奔襲,整天都沒有好好吃上一口飯。
他正要去叩太子的房門,抬手間看到王綸古怪的笑意,他抬眼仔細一看,只見門縫中夾著一張字條:
“孤上街用早膳去了,先生不必擔心!”
商輅先是一怔,隨即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趟治河本就是他的差事,太子不橫加干涉已是萬幸。
想起昨夜太子提及截留漕糧的事,他又不禁搖頭苦笑。
朝廷早已撥下專款賑災,也從衛輝府常平倉撥付了兩萬擔糧食。
若真為治河擅自截留北上漕糧,他這個欽差大臣首當其沖要承擔責任。
太子回京最多挨頓訓斥,關幾日禁閉了事。
可他商輅,怕是免不了要被發配到宣府、大同那些苦寒邊鎮去了。
想到這里,商輅整了整衣冠,大步向前堂走去。
晨光越過院墻,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
張秋鎮地處三縣交界,漕運要沖,平日里便是商賈云集之地。
此刻雖值凌汛已至,鎮上的街市卻仍顯出幾分畸形的繁華。
青石板鋪就的主街上,人流比往日稀疏了些,卻仍稱得上熱鬧。
挑擔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叫賣著針頭線腦,早肆里飄出縷縷白汽,混著油炸果子的香氣。
幾個比朱齊還要小些的頑童追逐打鬧著從朱齊身旁跑過,險些要將他撞倒,身邊的董平連忙出言驅趕。
“冰糖葫蘆——”
“蘿卜賤賣了——”
“燒餅——油條——”
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身后的劉六兒幾人卻繃緊了神經。
他們右手始終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這群東宮侍衛看得分明,街邊當鋪前排著長隊,多是典當細軟的百姓。
幾個壯漢正忙著用木板加固臨街的店鋪門面,更遠處的碼頭上,堆滿了等待轉運的貨物。
“黃河哪年不來幾次決口?”
早點攤上,一個穿著粗布短襖的老者啜著豆漿,碗沿沾著些豆沫,
“要我說啊,徐大人親自督修的堤壩,比咱們這把老骨頭還硬實!”
同桌的老漢卻沒這般樂觀,他捏著半塊燒餅,眉頭擰成了疙瘩:
“我那侄兒昨夜剛從壩上回來,說水位眼瞅著往上漲......怕是撐不久了!”
“永樂年間那場大水,你總該記得吧?”穿著粗布短襖的張老漢把豆漿碗放到桌面上,滿不在乎地用手擦了擦嘴巴,“那水頭都漫過堤壩了,最后不也安安穩穩過來了?”
說著拍了拍同桌老漢的肩膀,“李老頭你就是愛瞎操心!”
李老漢卻沒這般輕松,搖了搖頭,“怎么不記得,那年咱們才十來歲,你張老兒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忽然壓低聲音,“可這回不一樣啊!上游曹州都決口了,聽說淹了十幾個村子。這水要是下來……”
話到一半,他瞥見當鋪門前擁擠的人群,嘆了口氣,“你瞧,連典當行都壓價了,三錢銀子的鐲子只肯給一錢……這人心啊,早就亂了。”
“兩位老丈說得在理,”一個清越的少年聲音突然插入。只見一位身著湖藍綢衫的小公子朝他們拱了拱手,也不見外,徑自扯過條板凳坐下。
晨光映在他稚嫩的臉上,顯出與年齡不符的幾分莊重,“如今這水情,確實比往年都要險些。”
“幫孤……”他急忙改口,嗓音都提高了三分,“幫哥點碗豆漿,小碗的就成,再來張油餅!”
平時與董平說話太多,朱齊一時間竟習慣了這文縐縐的自稱。
“得嘞!”一身小廝打扮的董平迅速會意,轉身吩咐攤主去了。
其余幾名侍衛看似隨意地散開,實則已悄然圍成半圓,警惕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掃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