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景泰帝正欲揮動京察之劍整飭吏治,追繳贓款以解國庫空虛之時,京南官道上,奔赴治水的團營精銳正在晨霧中疾行。
他們沉重的腳步聲震得道旁枯草上的露珠簌簌墜落。
為首的參將王獲騎著一匹棗紅馬行在隊伍最前,不時回頭催促:“快些!再快些!”
可這些精銳步卒即便全力趕路,一日也不過行進五十余里。
隊伍后部,二百余名錦衣衛緹騎顯得格外醒目。
他們身著暗紅色袍服,腰間繡春刀隨著馬背起伏而輕輕晃動。
本該疾馳如風的緹騎此刻卻不得不壓著馬速——沿途驛站馬匹不足,商輅大人嚴令他們必須隨大軍同行。
“謝哥!”一個年輕緹騎突然壓低聲音呼喚,他面容青澀,約莫二十余歲。
前方馬背上的謝冬聞聲勒馬,他調轉馬頭時,腰間銅牌在晨光中閃過一道金光。
“陳福生?”他皺眉道,“何事這么鬼祟?”
陳福生輕夾馬腹,戰馬不由得向前躥出幾步。
他貼近謝冬身側,聲音壓得極低:“謝哥,門僉事那日密令……”
話到此處突然一頓,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最近的兵卒都在十步開外,這才繼續道:
“那樁差事,終究還是落在你我肩上了。”
“商大人這次……”謝冬咬著下唇,聲音里混著馬蹄踏碎枯枝的脆響,“當真是慧眼如炬啊。”
忽又話鋒一轉,嘴角扯出個古怪的笑:“不過太子殿下此刻已然不在,倒讓咱們能偷得幾日清閑。”
原來日前商輅親自挑選的二百緹騎中,竟陰差陽錯混進了他們這兩個門達安插的暗樁。
更諷刺的是,他們肩負的竟是刺殺太子的潑天大事。
“可到了張秋呢……”
陳福生將手中韁繩收了收,胯下戰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
他年輕的面龐在晨光中顯得有些蒼白,“咱們可就再沒推脫的余地了。”
謝冬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他忽然伸手按住陳福生的肩膀,力道大得驚人:“慎言!”
隨即又壓低聲音:“你當門僉事為何每月都遣人給咱們家中送米送面?”
謝冬聞言,握著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他比陳福生年長五歲,眼角已有了些許細紋,此刻在晨光中更顯滄桑。
“福生啊……”
他聲音沙啞,喉結滾動了幾下,“你還年輕,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褪色的繡帕,上面歪歪扭扭繡著個“安”字,“可我家里……還有個剛會叫爹的小崽子……”
陳福生的手猛地一顫,韁繩在掌心勒出紅痕。
“我爹的腿疾……”他聲音發緊,似乎在回憶,“還有十五歲的小弟……”
他突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懼色,“太子身邊那些侍衛,哪個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咱們怕是連衣角都碰不著,就要步那錢勇的后塵!”
謝冬突然也勒住馬,戰馬不安地踏著步子。
他直視著陳福生的眼睛,目光如刀。
“兄弟……”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淹沒在晨風里,“哥哥有幾句話……”
“你若不想聽,現在就當什么都沒發生。”
陳福生一把拽住謝冬:“咱們多年生死兄弟,過命的交情,有什么不能直說?”
謝冬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門僉事整日把'正統血脈'掛在嘴邊,還說什么事成之后保咱們一個千戶的職位……”
他冷笑一聲,“可咱們這樣的小卒子,龍椅上坐的是太上皇還是當今陛下,與我們何干?
每月不就領那些糧餉!
再說咱們這差事,成了是滅口,敗了是替罪羊!
門達早給咱們備好了棺材!加官進爵有何用?”
原來門達在訓練死士時,不僅扣著他們的家眷作質,更日復一日地灌輸所謂“忠義之道”,那些刻意安排的恩惠,都是為了把這群棋子打磨得更加趁手。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見無人靠近,便繼續說道:“昨日六百里加急送到時,我親眼見太子那焦躁不安的神情,不似門達說的那般不堪。”
陳福生聞言,目光閃爍。
“太子甚至連夜馳騁張秋去了,這決計裝不出來的,”他抬眼望向前方蜿蜒曲折的隊伍,“這會兒怕是已到濟南府了吧?”
“不如……”
謝冬策馬靠近陳福生,低聲繼續說道,“咱們就推說近不得身!”
“可門大人給的期限,”陳福生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月底若無消息,你我家小恐怕……”
一陣初春的涼風卷著沙礫刮過,兩人同時打了個寒顫——這恐怕又是一個死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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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涼風同樣卷過宣化城頭,鎮朔將軍印在張倪腰間沉甸甸地墜著。
兵部武選司主事李文昌落后半步,目光掃過城樓下灰蒙蒙的校場。
遠處八路分守的煙墩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列沉默的哨兵。
“張總兵,按規制,到任三日內須點驗軍籍、清核防務。”
李文昌的聲音裹在風里,帶著幾分文官的審慎。
張倪未答,掌心輕輕撫摸著城磚上刀刻般的裂痕——這是瓦刺騎兵掠城時留下的。
他轉身望向城樓下的隊列,分守中路參將趙延林、北路參將王洪衛、東路參將李賢超等各路盡數到齊,他們甲胄未卸,鐵盔下的面容如刀削般冷峻,腰間雁翎刀鞘上凝著白霜,刀柄纏著的牛皮繩已被血漬浸得發黑。
一側的游擊將軍馬嚴壯、符逸飛各領著三百標兵按刀而立。
馬嚴壯座下那匹大青馬焦躁地刨著凍土,鼻息噴出的白霧里混著血腥氣——昨夜他們剛巡邊歸來。
“擂鼓。”張倪開口,聲如鐵砧。
三通鼓畢,屯田軍、營兵、衛所殘卒從四面堡寨聚來,像一條條瘦長的影子匍匐在地上。
李文昌展開黃冊,“原額官軍十五萬一千四百五十二員名”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這是宣德年間的數字。
粗略一看,如今名冊上朱筆勾銷的逃兵缺額,竟接近四成。
他不禁為這位頭一回真正執掌兵符的將軍多了幾分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