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孫紹宗環視眾人,雖方才偶有輕浮之言,此刻卻顯出難得的沉穩。
他轉向家主孫繼宗,拱手正色道:“兄長,此事當如何謀劃?還請明示。”
此言一出,堂內霎時寂靜。
方才被仇恨蒙蔽的眾人這才發現,雖叫囂著要“生啖朱祁鈺之肉”,卻無人考慮過可行之策。
半晌,孫銘訥訥出言道:“若是這廝出宮狩獵,倒是有幾分機會!”
此言一出,眾人聽后都默默搖搖頭。
明太宗、宣宗倒是常有狩獵習慣,這項活動兼具練兵與娛樂性質。
可景帝登基這幾年正值內外危機,加上他御案上常常堆積如山的奏折,確實極少有閑暇時間離開紫禁城。
以至他即位以來,僅有過一次西苑射兔的經歷。
(《明會典》中景泰二年曾令“禁京師軍民圍獵”,也側面反映他本人不提倡狩獵)
“鼠目寸光!”
坐在正中的孫繼宗猛地一拍桌案,眼中閃過一絲慍怒。
他環視眾人,見他們仍是一副茫然不解之態,不由得冷笑一聲,寒聲道:
“平日里叫你們多讀些書,多動些腦子,莫非爾等的智慧,就只夠在酒桌上逞能?”
“伯父,有話直說便是!”
孫璉霍然起身,滿臉不耐。
他本是沙場悍將,慣于沖鋒陷陣,最厭這等彎彎繞繞的謀劃。
此刻見孫繼宗訓斥眾人,不由焦躁起來,粗聲道:“論見識,我們不如您;但若論拼命,我等絕不退縮!您只管吩咐,刀山火海,我們闖便是!”
孫繼宗見眾人仍是義憤填膺模樣,心中既怒且憂,最終只得長嘆一聲,緩緩說道:
“孫義、孫高、孫肅——”
他目光沉沉,望向座中最年幼的三人,語氣凝重:“你們三個,現在便退下。
回去收拾細軟,備好盤纏。
待九門重開,立刻離京,南下北上皆可,隱姓埋名,暫避風頭。”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然:“若他日……天日重開,你們再回來。若是……”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
景泰帝既然敢對孫太后下手,局勢之險惡,已不言而喻。
無論孫家是否行動,或是行動后成敗如何,作為一族之長,他必須為家族留下最后的火種。
被點到名的三人聞言,彼此相互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
他們沉默片刻,隨即起身,向孫繼宗深深一揖,而后悄然退下——這一走,或許便是永別。
待三人離去,室內僅余四人——孫繼宗、孫紹宗、孫璉、孫銘。
堂內一時沉寂,唯聞燭火輕爆之聲。
孫繼宗目光如鐵,緩緩掃過眾人,森然道:“既決意行事,便莫怪我不給諸位留下后路!”
他自然清楚,如今形勢下,若是這孫府上下大舉離京,必會招來廠衛耳目,反倒打草驚蛇。
與其如此,不如破釜沉舟。
“人生在世,當求個轟轟烈烈!“孫璉說到這,神情又激昂慷慨起來,“若事不成,璉寧可血濺五步,也絕不做那縮頭烏龜”
“正是此理!”
孫銘撫掌大笑,眼中精光迸射,“銘這一家老小,腦袋早系在褲腰帶上了。生死?不過碗大個疤!”
眾人豪言壯語間,孫紹宗卻神思恍惚。
他眼前浮現出濟南府那座幽靜小院——七年前他奉旨祭孔時結識的那位柳氏,不僅為他誕下一子,更獨自將孩子教養得知書達理。
雖因身份所限不能歸宗,但那孩子眉宇間的英氣,活脫脫就是孫家血脈。
“紹宗!”
孫繼宗一聲斷喝,見他神情恍惚,不由怒從心起,“大敵當前,豈容三心二意?”
孫紹宗猛然驚醒,五指不自覺地攥緊了官袍袖口。
這身太常寺少卿的鸂鶒補服,此刻竟似有千鈞之重。
他忽地冷笑一聲,眼中寒芒乍現:“大哥放心,朱祁鈺這番步步緊逼……弟弟闔家上下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
堂內燭火搖曳,映得眾人面色陰晴不定。
孫繼宗見眾人心思漸齊,緊繃的肩背略微松弛,沉聲道:“自古以來,得兵家者得天下!
如今京畿兵權,盡在這五指之間——最要害處,當屬御馬監四營精銳。
外圍則是于謙統轄的十團營。
自京師保衛戰后,京營改制,分由四人共掌——于謙總領樞機,石亨執掌戰兵,曹吉祥、劉永誠分任監軍。”
他猛地拍案,“這五人中若得其一,大事可成矣!”
“大哥此言差矣!”
孫紹宗突然冷笑,
“這五人哪個不是從龍功臣?于謙扶立新君,石亨受封武清候,王誠執掌御馬監。就憑我們?”
“就憑我們自然不成。”孫繼宗眼中精光一閃,一字一頓地說道,“但若是打著南宮那位爺的旗號呢?”
“然而——”孫紹宗眉頭一皺,“王誠乃郕王府舊宦官起家,常年服侍朱祁鈺左右……”
“這閹奴暫且不必理會!”孫繼宗頷首,他聲音突然拔高,“石亨貪權如饕餮,許他個國公之位又何妨?曹吉祥戀勢似蠅蟻,允他總督京營便是!至于劉永誠……”
他冷笑一聲,“五朝老奴,最識時務。這世上,哪有喂不飽的鷹犬?”
孫紹宗把玩著茶盞,幽幽道:“唯獨于謙……此人雖說早先辭了太子太傅,卻仍得朱祁鈺言聽計從,且其性剛烈,倒是個硬骨頭。”
他突然陰惻惻一笑:“明路不通,不妨走暗線——攻心為上”
他蘸水寫下“輿情”二字,“如今朝中部分清流仍念舊主,若能散布朱祁鈺弒殺太后的消息……”
孫繼宗點點頭,接話道:“必會激起朝堂之憤!說不定能夠起到奇效!”
孫璉、孫銘兩位年輕將領聽得目瞪口呆。
“聽說團營中三千營都督僉事孫鏜,此人性悍勇,不知是否我族遠親同宗?”
孫銘忽然想到團營中打過交道的實權將領孫鏜,若得此人相助,多一分力量也是好的。
孫繼宗搖搖頭,“此人乃北地軍戶起家,僅僅是同姓而已。不過……他與我倒有些私交,”
說到這,他眼光移向燭火,“武清侯、團營提督石亨眼界甚高,與我往日素無往來。或是可以借這孫鏜與之結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