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內,東廠提督王誠奏事畢,早已退下。
此刻殿中僅剩君臣二人,連司禮監興安都被屏退,安靜的氛圍有些怪異。
景泰帝將王誠折子推至桌案邊,手指在“仁壽宮暖閣遭天雷擊中”的字跡上重重一頓:
“此事……于卿以為如何?”
于謙垂首接過奏報,目光掃過那些焦灼的文字。
盡管帝王眉宇間的悲慟不似作偽,卻讓他愈發感到如履薄冰。
某種直覺告訴他,此事絕不簡單!
——仁壽宮怎會無故遭雷?
不過,內宮隱私向來是禁忌,外臣貿然揣測只會引火燒身。
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穩住朝局。
“臣請陛下節哀?!?
他整肅衣冠,朝景泰帝鄭重長揖,緩緩斟酌著言辭:
“天象示警,皇太后崩逝之事恐難遮掩。以臣愚見,當務之急有三。”
他微微抬眸,見景泰帝并未打斷,方繼續道:“其一,皇太后輔佐三朝,當以國葬之禮厚殮。
臣建議即刻召禮部胡尚書與太常寺卿議定謚號,按《會典》規制停靈四十九日,命百官輪番哭臨。
如此既可昭顯陛下孝道,亦能安定人心?!?
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收緊,于謙的語速愈發緩重:
“其二,臣請調團營精銳協防九門,五城兵馬司晝夜巡哨。
靈柩出殯之日,更需遣三千營精兵開道,以防……”
他略一停頓,將“英宗舊部借機生事”咽下,改口道:
“以防百姓圍觀生亂。”
正值此時,暖閣忽有穿堂風過,吹得案上奏折嘩啦作響。
于謙又想起自己府邸外那些錦衣衛暗哨,看著景泰帝期盼中暗含審視的眼神,他心中泛起一絲別扭之意。
但卻依然挺直脊背,聲音鏗鏘地補上最后一條:
“其三,還請陛下明發哀詔,著翰林院擬文傳諭各路藩王:值此國喪之際,為防路途遙遠、舟車勞頓,諸王可于封地設壇遙祭,不必親赴京師。
同時,命九邊重鎮嚴加戒備,各衛所軍士取消休沐,日夜巡防。
尤其宣府、大同二鎮,需增派哨探遠出,以防虜騎趁我國喪期間南下侵擾?!?
說完這番話,于謙深深一揖。
御座上的景泰帝神色肅穆,聽聞于謙之言,他點了點頭:“于卿所言極是!
胡濙老成持重,此事交由他辦,朕放心。倒是調兵遣將之事,還免不了于卿為朕操勞一番……”
于謙本身抱著辭職之心,見到景泰帝又給他安排事務,苦笑了一下,躬身答道:“臣……自當為陛下分憂!”
突然,景泰帝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喊了一聲:“來人!”
隨堂太監舒良趕緊進來,“奴才在!”
“即刻著錦衣衛加派人手,嚴查西安門內孫氏一族動向。若有異動,不分晝夜,速來報朕!”
說話間,景泰帝還對著于謙微微頷首——孫氏涉及后族,這等宮闈之事,他并不介意避諱于謙。
于謙瞳孔驟縮,這看似推心置腹的話音,卻讓他如芒在背——那些監視自己府邸的錦衣衛,莫非也是這般受命?
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喉結滾動數次,終是將辭呈之言咽了回去。
就在舒良領命欲退的剎那,于謙突然上前一步,聲音略顯急促:“陛下!事不宜遲,臣請告退,即刻去安排要務?!?
他不等景泰帝回應,便深深一揖。
景泰帝目光微閃,似笑非笑地擺了擺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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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時期,公然謀反都不是那么容易的,縱使權傾朝野之輩,欲行大逆不道之舉,亦需天時地利人和。
盡管孫氏族中幾人聚于一堂,密議良久,仍只能擬出幾條似是而非的計策,終是愁眉難展。
就在孫繼宗一籌莫展之際,錦衣衛指揮僉事門達卻是另一番景象。
這位正值壯年的武官身著飛魚服,腰間繡春刀隨著矯健的步伐輕輕擺動,端的是春風得意。
原來指揮使商輅今日奉旨出京公干,臨行前早將衛中諸多要務盡數托付于他。
門達行事向來雷厲風行,商輅前腳剛出城門,他后腳便帶著一卷事先早就炮制好的緊要文書匆匆入宮,欲要面圣稟報。
西長安門的守衛剛目送商輅的坐騎絕塵而去,轉眼又見門達疾步而來。
雖感覺蹊蹺,但錦衣衛專司機密要案,守衛們也不敢多問,只得恭敬放行。
門達肅立在隨堂太監值房外的廊檐下,方才他已將牙牌遞交給值守太監,此刻正靜候宣召。
斜對面的秉筆值房內,曹吉祥正伏案批閱奏章。
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今日身著絳色蟒衣,泥壺也都整整齊齊放在架上——此時他的案頭堆積了不少待處理的內閣票擬文書。
從景泰帝父親明宣宗朱瞻基開始,因政務繁重,開始讓司禮監宦官代為“批紅”——即按照皇帝或內閣意見用朱筆謄寫御批,逐漸形成“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流程。
按照慣例,在軍務不繁忙之時,由司禮監秉筆太監負責初審內閣呈遞的票擬,就奏章內容提出處理意見,再轉呈掌印太監興安一一審定,最終裁定批紅。
如遇重大要務,則須由興安親自呈送御前,請天子圣裁。
曹吉祥抬起頭來,伸手揉了揉發酸的太陽穴,余光瞥見窗外那道魁梧的身影,不由得眉頭緊鎖。
不知道這個家伙突然覲見陛下是何用意。
正思忖間,他的目光被案頭內閣剛轉交的一份奏本吸引。
展開細看,竟是兵部尚書于謙的辭呈!
曹吉祥心頭一喜,于謙身兼兵部尚書與團營提督要職,若真能去位,自己在團營事務中的話語權定能大增。
然而當他看到內閣首輔陳循在票擬中寫下的“于謙忠勤體國,宜加慰勉”一行小字時,滿腔欣喜頓時涼了半截。
曹吉祥在宮中沉浮多年,豈會不知其中利害?
就在剛才,景泰帝還特意在乾清宮西暖閣單獨召見于謙,君臣密談近一個時辰,這份圣眷豈是尋常?
于謙執掌兵部、提督團營,陳循統領內閣、總攬朝政,二人一內一外,恰似景泰朝文官集團的兩根擎天柱。
曹吉祥他此刻雖恨不得提筆直書“準予致仕”,但僅僅是想想而已。
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擅自在于謙的折子上動筆。
畢竟,司禮監膽敢越過皇帝直接處置重臣去留,只有英宗的王振大伴或許有些可能——這可是越俎代庖之事。
“此事還需興公定奪?!辈芗榈吐曌哉Z,小心合上奏本。
起身時,他瞥見值房外已無門達身影,想必是得了宣召入內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