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到午時,京城上空的烏云如同打翻的墨硯,在奉天殿的金頂上方緩緩擴散開來。
百官早已按品級列隊于午門外(皇城正門)廣場上,朱紫青綠的官袍在陰沉天色下顯得格外黯淡。
久候太子不至,不明所以的隊列中,漸漸響起交頭接耳之聲。
按照祖宗禮制,東宮出巡本該鐘鼓齊鳴、雅樂悠揚,由鴻臚寺官員高聲唱班,百官午門外行三拜九叩大禮相送。
站在文官隊列最前方的儼然是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商輅,他此刻卻如芒在背。
方才他分明看見,當自己站定位置時,首輔陳循那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不悅。
作為新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卻仍在內閣任職,這本就是亙古未聞的荒唐事。
廠衛(wèi)行事講究隱秘詭譎,內閣議政卻需光明正大,二者如同水火,怎能相容?
然而景泰帝偏偏保留了他在內閣的職位,更在昨日密召時親口囑咐“仍參機務”。
考慮到商輅今日有欽命在身,鴻臚寺官員們交頭接耳商議良久,最終竟將他這個“不文不武”之人推到了文官班首。
這個位置燙得他坐立難安。
當東宮儀仗的華蓋終于在午門外出現時,終于解救了商輅尷尬的狀態(tài)。
隨著兩旁鐘鼓聲驟然響起,原本隊列中窸窣的私語聲戛然而止。
但令所有人詫異的是,太子的輦駕行進之快,竟似在追趕著什么。
不僅十六名抬輦的力士健步如飛,就連舉著東宮令牌的侍衛(wèi)也是風馳電掣,轉眼間便停在了百官面前。
樂師們顯然沒料到這般速度,雅樂尚未奏完就被打斷,只聽得一聲啞鑼尷尬地卡在半空。
鴻臚寺官員慌忙整肅隊伍,高聲唱道:“臣等恭請?zhí)拥钕率グ?!?
黑壓壓的朝冠同時俯低,在廣場上掀起一片黑色的波浪。
“免禮!”
朱齊的聲音從輦駕上傳來,平淡中卻透著一絲絲焦灼。
鴻臚寺官員捧著玉圭正要上前誦讀祝詞,太子的步輦卻已再度抬起。
“啟程吧,黃河水急,莫要耽擱了行程!”
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這歡送儀式愣生生地被打斷。
儀仗隊聞令而動,黃羅傘蓋轉眼間就掠過跪拜的百官,向著正陽門方向疾馳而去,只留下一地揚塵和面面相覷的朝臣們。
商輅見狀撩起飛魚服疾行數步,卻被鴻臚寺的官員一把拽?。骸吧檀笕?!百官面前莫要失了體統……”
話音未落,商輅已反手一振衣袖,將對方甩得踉蹌后退。
他腰間牙牌在這陰霾的天空下閃過一道寒光,“錦衣衛(wèi)指揮使”六個陰刻篆字森然可見。
“本使奉皇命督察河務,若誤了巡河大事,爾等……如何擔待得起?”
最后幾個字傳來時,商輅已經朝西走出好遠。
遠處值守的錦衣衛(wèi)千戶見狀,當即牽出一匹玉頂烏駒,單膝跪地交過韁繩:“大人!”
西長安門作為錦衣衛(wèi)日常出入通道,設有錦衣衛(wèi)值房,由于緝捕要務所需,值房處常備快馬。
不知是不是從前練過,商輅翻身上馬的姿態(tài)竟顯得十分利落。
鐵蹄在青石板上濺起幾點火星,轉眼間他便沖進了西長安門,守門軍士早有預料,紛紛避讓。
太子奉旨出巡,他的儀仗按按照禮制走中軸線出端門,商輅作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只能從西長安門抄近路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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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齊的身影剛消失在仁壽宮的大門外,孫太后的沉香木搖椅便突兀地吱呀作響起來。
那聲音在空寂的殿內格外刺耳,像是某種不祥的征兆。
“今日這孽障倒是乖覺得很?”老太后突然問了一句,“上月來請安時,老身不過說了句'沒個儲君相',他可是當場就紅了眼眶的?!?
自景泰帝廢立太子以來,孫太后見這名義上的皇孫統共不過三五回。
每逢年節(jié),那孩子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地下行禮,可這祖孫之間橫亙著的何止是冰冷的青磚地——那是土木堡的血、是南宮的怨,是一根永遠拔不出的心頭刺。
所以,朱見濟昔日來請安之時,老太后言語間多以冷漠為主,偶有申斥挖苦之言。
但今日他的反應確實溫順無比,這令老太后也覺得奇怪。
“回老祖宗的話……”身邊只剩張云侍立,她躬身湊近老太后耳邊,“想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這才裝出副溫順模樣罷?!?
張云這話說得討巧,卻掩不住話里的心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見張云提起這事,老太后便緩緩出言問道:“事情都安排得怎么樣了?”
“回老祖宗,奴才派出的人手還在......還在打探他們的行進路線,”張云額頭冒出冷汗,“昨日才嚴懲了那兩名逃匿的廢物,她們竟想利用漕運走水路南下!”
“不急?!崩咸蠼袢盏膽B(tài)度出奇地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慵懶。
她望向門外漸暗的光線,嘴角竟浮起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總要安排得萬無一失才好,莫要再犯上回的錯處......”
或許是因為那個礙眼的身影終于離開了紫禁城,這座壓抑的宮殿似乎連空氣都變得輕快起來。
“奴婢遵旨!定當將此事辦得天衣無縫!”張云見狀心下大寬,趕忙跪地叩首。
搖椅的吱呀聲再度響起,混著老太后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
她閉目養(yǎng)神,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摩挲:“這九重宮闕里……終究只該有深兒一個太子……”
由于前些天老太后的夜間睡眠并不好,加上暖閣里若有若無的安神香氣,終于讓老太后陷入淺眠。
張云早就習以為常,正要躬身退出,余光卻瞥見旁邊桌幾上,一個不起眼的手爐默默地在那里呆著,仿佛就是這暖閣中的原來物事一樣。
她稍加回憶,原來正是方才朱齊落座的位置。
不過,這宮中偶有遺落個手爐,也并非什么奇怪之事。
就像下雨天撐傘出去,晴天忘記帶回一般稀松平常。
只見這爐頂的鏤空紋樣中,幾縷青煙正詭譎地扭動著。
她輕輕走過去,捧起這爐子,正欲往外走——
突然,整個世界在瞬間失去了聲音。
只見一道熾白的光芒從手爐中迸發(fā),驟然升騰而起,將仁壽宮照得如同白晝。
張云的身影在強光中扭曲變形,轉眼間便成飛灰。
猛然驚醒的老太后,最后只來得及看見自己身體隨著暖閣的屋頂,被一股無形巨力掀飛到空中。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姍姍來遲,卻比夏日驚雷還要駭人——那滿滿大半爐子RENT的怒吼聲,終于在此刻響徹九霄!
沖擊波橫掃整個仁壽宮主殿,磚石瓦礫如雨點般四散飛濺。
只有四個碳原子的緣故,從廢墟中緩緩升起的巨大煙團竟是純白色的,匯集在紫禁城上空,隱隱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形狀。
——朱齊悉心放置進去的那些陶瓷破片,在這個場景下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