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于謙整肅衣冠,將那份反復斟酌的請辭奏折鄭重收入袖中,邁步走出府門。
晨風拂面,他的神情平靜而堅毅,眼底卻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既有卸下重擔的釋然,又有對朝局未來的隱隱憂慮。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尚未完全蘇醒的京城,心中默念:
“既已決意離去,便該將未盡之事一一了結。”
欽天監早已擇定吉時,太子將于巳時(上午9點至11點)啟程,取“陽盛之時”的祥瑞,祈愿此行順遂平安。
時辰尚早,于謙便徑直前往兵部衙門,打算在辭官前將手頭事務妥善安排。
他素來行事嚴謹,即便離去,也不愿因自己的疏忽給繼任者留下隱患。
然而,就在他翻閱文書時,一份調任命令陡然闖入視線,令他眉頭緊鎖——
原來,宣府總兵官朱謙已于前年病逝任上,而接掌宣府軍務的,乃是原宣府總兵楊洪之侄楊能。
此人雖以左副總兵之職臨時代管,卻因景泰帝對楊氏一族的格外器重,得以破格統領這座邊關重鎮。
于謙將這份文書放在案上,轉身出去打水。
他的思緒不由飄回“土木之變”后的危急時刻:當年瓦剌太師也先挾持明英宗兵臨宣化城下,企圖以天子手諭詐開城門。
楊洪嚴格遵守景泰帝“或復有文書與人來到,不問真偽,一切拒之,毋墜奸計”旨意,告訴來使他并不在城里。
當時,若非楊洪當機立斷,拒不受脅,大明邊疆恐已門戶洞開!
正因如此,景泰帝即位后,對楊洪大加封賞,甚至在其逝世后仍厚待其族,這才有了楊能的擢升。
不過,于謙也知道,這楊能的任命仍是比較合適的。
楊能作為楊洪子侄,常年跟著叔父在邊關歷練,敢戰能戰。
這些年,瓦刺雖然常有襲擾,卻難以從楊能手上討得了好處。
然而,楊能近日以“痔疾發作難忍,不堪騎乘”為由,上書請求調回京師。
令于謙愕然的是,景泰帝不假思索便允其所請,打算將團營精銳中的神機營交由其執掌。
于謙暗自嘆息:陛下對親信武將的偏寵,未免太過輕率!宣府乃抵御瓦剌的第一道屏障,總兵人選關乎社稷安危,豈能因私誼而廢公義?
更令他憂心的是,經過景泰帝思來想去,最終指派英國公張輔之弟張倪繼任宣府總兵。
此人雖出身將門,卻是全憑兄長的忠烈之名獲此要職。
于謙對張倪的履歷一清二楚——早年為錦衣衛指揮僉事,后升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專領護駕將軍,而后遷后軍都督府右都督。
雖說后軍都督府所轄也含宣府鎮,但這人全然沒有實戰經驗。
于謙曾當廷諫阻,直言邊關重任非宿將不可勝任。
奈何景泰帝執意如此,甚至慨然道:“英國公為國捐軀,滿門忠烈,張倪必不負朕望!”
君命難違,調任的旨意已由內閣擬妥,此刻正靜靜躺在兵部的案牘之上。
端著水壺回來的于謙,此刻連泡茶之心都少了幾分。
他凝視桌上那份文書,胸中如壓巨石。
于謙深知,瓦剌這些年,仍在一旁虎視眈眈。
而今朝廷卻因人才凋零、任人唯親而行步步險棋。
這才安穩了幾年啊!
如今自己辭官在即,這千鈞重擔,又該交由誰來警醒?
窗外漸起的喧囂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緩緩合上文書,目光卻愈發凝重——此刻的坦然釋然之下,是對江山百姓難以割舍的隱憂。
當然,這僅僅是于謙一人的看法。
若站在景泰帝的角度,這數年來,他心中的苦悶與無奈,恐怕遠非常人所能體會。
自登基以來,那些曾與他共渡危難、誓死效忠的舊臣,竟如秋葉般紛紛凋零——楊洪、朱謙等邊關宿將,一個個病逝于任上,連一句告別都未曾留下。
每收到一道訃告,景泰帝便覺心頭又被剜去一塊。
這些將領,皆是“土木之變”后力挽狂瀾的砥柱,更是他坐穩帝位的根基。
如今人去位空,放眼朝野,能獨當一面的將才竟已屈指可數。
剩下的驍勇之輩,如石亨,雖戰功赫赫,卻早已被委以京師團營的要職,再難抽調。
若非于謙身為文官,景泰帝甚至恨不得將他直接擢為總兵,鎮守一方。
可已經有一個商輅奉命執掌錦衣衛了——當然,錦衣衛終究非傳統意義上的正規作戰之兵。
再遣朝廷棟梁于謙赴宣府統兵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即便如此,景泰帝仍破例讓于謙與石亨共掌團營,更對他的兵制改革全力支持——這分明是將他當作武將驅使了!
以往有些夜深人靜之時,景泰帝心中不禁暗想:“若于謙肯點頭,朕便是將這宣府總兵之職強加于他,又有何不可?”
可他也清楚,于謙終究是文臣領袖,一身鐵骨錚錚,讓他棄筆從戎?
想到這里,景泰帝不由苦笑。
他何嘗不知張倪并非宣府總兵的理想人選?
可眼下能用之人,要么已身負要職,要么年邁體衰,要么資歷不足,要么早已埋骨邊關,要么……
可身為帝王,縱有千般無奈,亦不能顯露半分。
他只能在這有限的棋局中,勉強擇最優而落子。
景泰帝還不知道,他已漸漸陷于兩難——既欲倚重文臣以固朝綱,卻又苦于忠心良將乏人,將領梯隊漸漸出現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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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仍無早朝,朱齊又可以睡了一個懶覺,直至卯時末方才起身,但東宮的侍從們卻早已忙碌起來。
按禮制,太子奉旨出宮,需依次至皇帝、皇后及皇太后處辭行,以示尊卑有序。
朱齊換上杏黃色四團龍圓領袍,束玉帶,戴翼善冠,待儀衛備齊鹵簿,便起駕往乾清宮而去。
乾清宮外,東宮儀仗依制止步,唯有四名錦衣衛大漢將軍按刀侍立兩側。
朱齊獨自邁入大殿,腳下金磚冰涼,殿內沉水香繚繞,更襯得此處肅穆非常。
前兩日雖曾覲見,但皆在西暖閣奏對,今日卻是奉旨出巡,按制當于正殿辭行,禮儀自然更為鄭重。
龍椅之上,只見頂著父親面容的景泰帝早已端坐,頭戴烏紗翼善冠,身著十二章袞龍袍,面容甚是肅穆,申不怒自威。
朱齊不敢怠慢,趨步上前,至御階之下,依司禮監太監指引,伏地行三跪九叩之禮。
“兒臣叩見父皇陛下。”
他額頭觸地,聲音清朗而恭謹,
“蒙父皇垂訓,命兒臣隨商指揮使巡視河工,督察水患。
兒臣雖才疏學淺,然必當恪盡職守,體察民情,詳錄災況,以紓圣憂。
若有疑難,亦當虛心請益于商公及諸臣工,斷不敢擅專。
伏乞父皇保重龍體,勿以兒臣遠行為念。”
言畢,他再拜,靜候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