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也先猶豫,季鐸心知開出的籌碼仍然不夠。
只見他手指重重一點,“包括這片鹽湖所產。”
也先瞳孔微縮——那正是瓦剌垂涎多年的朔州鹽池。
原來季鐸所指鹽池地處大同盆地西南緣,是明朝北方邊防體系中的重要鹽業產地,其方位與功能體現了“因鹽固邊”的歷史特點,與南部運城鹽池共同構成當時山西鹽業“南北雙核”格局。
如若開放鹽鐵互市,足以再養十萬騎!
但朱祁鎮如今自身難保,這承諾究竟做不做得數?
季鐸敏銳地捕捉到也先的動搖,突然壓低嗓音:“宣府守軍雖眾,可新換鎮守大將乃是——“
話到嘴邊,他猛然剎住。
他自正月里離京,如今已過半月,往來消息斷絕。
萬一那人的立場早已生變,或是朝廷再次更換了守將,此刻說破,反倒會弄巧成拙。
也先敏銳的抓住這個時機,眼中閃過一絲狐疑:要知道于謙掌管兵部后,九邊重鎮都安排上了職業武將,早前常打交道的朱謙已經于前年過世,接替鎮守宣府的楊能也是驍勇善戰,莫非……
“太上皇復位后,”季鐸見也先狐疑,突然提高聲調,一字一頓道,“愿奉太師為'北元天圣可汗',歲賜金銀二十萬兩!”
此言一出,帳內氣氛驟然一凝。
——“可汗”二字,直擊也先心底最深處的野心。
季鐸心知,這已是太上皇能許諾的極限。
再往上,除非把江山拱手相送——可那絕無可能。
開放邊市、鹽池,朝中大臣或許還能忍痛接受,但若真讓瓦剌鐵騎再度統治整個中原,只怕連季鐸自己都要拔刀相向。
帳外忽起一陣馬蹄聲,也先借機沉默良久,忽然又作爽朗笑道:“季指揮使遠來辛苦,先下去歇息吧。此事……容我思量。”
——狡詐如狐的太師,豈會因幾句空口許諾就輕易動兵?
他與朱祁鎮雖有舊誼,但說到底,不過是俘虜與被俘虜的關系,充其量混個臉熟罷了。
眼下最緊要的,是立刻派探子核實宣、大乃至京師防務,看看季鐸口中的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屬實,不妨佯裝答應,趁這明朝亂起再坐收漁利。
若為陷阱……哼,正好拿這季鐸的人頭祭旗!
待季鐸被帶離,也先猛地收起笑容,對陰影中吩咐道:“去請阿剌知院來——就說,有小羊羔送上門了。”
帳外,北風呼嘯如刀,卷起幾片未化的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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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東宮的太子實驗室內,燭火搖曳,映照出太子朱齊那張蒼白而沉靜的臉。
董平已被他遣回去休息,只剩江昊幾人在門外遠遠值守。
他獨坐案前,輕撫著一只精巧的鐵制手爐——那是他翻箱倒柜找出來的,上面刻著內廷御用監特制幾個字樣。
整個手爐外殼鏨刻著繁復的龍鳳紋,不及孩童手掌大小,平日里用來暖手再尋常不過。
太子緩緩揭開手爐上層的鑄鐵隔層,露出其下精巧的構造。
隔層上密布著細小的孔洞,本是用來通風助燃爐中炭火,此刻卻成了他計劃中關鍵的一環。
桌上放置著今日晚間方得制成的白色膠裝物品——RENT,此物性極暴烈,稍遇明火便會轟然炸裂。
“但愿明日早晨仍起作用!”朱齊口中默默地念著,小心翼翼地將這RENT物體推入爐子下層的空隙中,動作輕緩得如同在擺放一件易碎的貢品。
現下便是最危險的時刻——如處置不當,惹得這爐子破片散發出去,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了。
“還不夠……”
朱齊喃喃自語著,沒人注意到,他眼中猩紅之意越來越盛。
于是他繼續手中的動作,將剩余膠狀物全部塞入其中。
當然,朱齊也在注意著頭腦中的動靜,一直未察覺任何異常,仿佛此時在爐中裝的是口香糖。
眼看裝填得差不多了,朱齊又從袖中取出幾層厚紙,仔細地塞進鑄鐵隔層與炭火之間。
最底層的那張紙上浸透了燈油,一旦炭火引燃,便會緩慢燃燒,最終引燃下方的RETN。
這便是他精心設計的延時機關——炭火的熱力會先被厚紙阻隔,待油紙燃盡,爆炸才會發生。
為了增強殺傷,他沉吟片刻,從案幾下摸出幾片鋒利的碎瓷——這是今日他故意摔碎一只茶盞后偷偷藏起的,鐵片太過顯眼了。
他將瓷片細細嵌入RETN周圍,一旦爆炸,這些尖銳的破片便會如暴雨般四散射出。
他也想過,反正自己具備了弓箭之力,不如遠處往這宮中射箭。
“嗖——“
窗外忽有夜風掠過,吹得燭火一陣搖曳,墻上的黑影搖晃,就仿佛那魔鬼正欲從夜空中掙扎而出。
太子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他并非沒有考慮過更直接的手段——比如用弓箭遠距離狙殺。
但隨即又暗自搖頭。
那地方深居內廷,距東宮何止千步之遙?
雖然他已獲得弓箭之力,箭術精熟,自問可以百步穿楊。
但他此刻手中并無弓箭,就算有弓箭,在這重重宮墻間找到射擊的角度,難于登天。
更何況明日辰時起,他便要依次赴乾清宮向景泰帝辭行,再至坤寧宮拜別杭皇后,最后還要去仁壽宮向孫太后請安。
全程皆有東宮儀仗緊隨,侍衛環伺,根本沒有機會施展弓馬。
而這手爐,卻是唯一能貼身攜帶而不引人注目的物件。
他輕輕合上手爐的蓋子,眼中紅芒一閃而過,如同暗夜中蟄伏的獸瞳。
似乎是回過神來的樣子,朱齊搖了搖頭,將這爐子留在原地,默默不語走出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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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東交民巷的燈火漸次熄滅,唯獨商輅府邸的書房仍亮著昏黃的燭光。
作為錦衣衛指揮使,他還沒來得及搬離這文官云集的巷弄。
他負手立于窗前,心中思緒如云:
在景泰帝的同意下,東宮刺殺案的繼續調查任務,他已經移交給了留守京城的錦衣衛指揮僉事門達,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確實是個查案好手——但商輅心里清楚,這潭水遠比表面看到的要深得多。
“南鎮撫司......“
他低聲呢喃著這個被眾人淡忘的名字,他早已秘密調遣一旗精銳緹騎出京,想來必定能夠馬到功成。
至于于謙宅子外面的暗哨,
“再盯幾日......”
商輅沉吟片刻,
“若仍無動靜,便撤了吧。”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治河事宜,沒必要在無關緊要處分散精力。
衛穎統領的四萬團營精銳想必已在京郊大營整裝待發,只待寅時一到便即啟程。
這些將士既要護佑太子周全,又要參與搶險治水,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之師,此行理應萬無一失。
戶部的賑災銀兩早已撥付,另有戶部專派的押運隊伍隨行護送。
將諸事在腦中又細細過了一遍,確認并無疏漏后,商輅這才緩步走向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