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北京城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初春的夜風裹挾著幾分寒意,輕輕掠過街巷,逐漸驅散了白日里殘留的暖意。
在于謙府邸以北約兩三里處,西四牌樓一帶燈火通明,這里因靠近京師大校場——這座位于北京城西北部(今西直門至西四北大街一帶)的軍事重地,歷來是駐京武將的聚居之所。
高墻深院的府邸鱗次櫛比,其中最為顯赫的,莫過于團營總兵官石亨的宅第。
石亨的府邸占地極廣,朱漆大門前佇立著數名披甲執戟的親兵,目光如炬地掃視著四周,戒備森嚴。
作為當朝權勢最盛的武將之一,石亨不僅深得景泰帝倚重,更因戰功顯赫而獲賜大量田宅。
然而,盡管他在京郊另有多處別院,這座位于西四的府邸仍是他最常駐蹕之所——不僅因它毗鄰京師大校場,便于他隨時督導軍務。
此刻,府內一間寬敞的書房被燭火映照得通明。
石亨正與麾下將領衛穎相對而坐,案幾上擺著幾樣精致小菜。
原來,他今夜特地為即將赴黃河治水的衛穎設宴餞行。
對面的衛穎毫不拘束,自顧自地斟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石帥,”衛穎放下酒杯,眉頭緊鎖,“我等日夜操練,如今陛下竟要抽我們團營兵力前去治水?這……”
顯然他對治水一事頗有微詞。
“如今宣府、大同守將日夜戒備,邊關固若金湯。蒙古人此刻草原青黃不接,就算僥幸突破邊墻,也斷無長驅直入之力。”
石亨眼光十分毒辣,雖說春季也有蒙古少量襲擾,但鮮有大規模入侵舉動。
他端起手中酒,喝了一小口,“眼下京師無虞,再說……”
“此事已成定局,無須再議。”石亨站起身來,“近日曹吉祥那廝屢屢以監軍之名,行掣肘之實。爾等遠離京師,反倒可避其鋒芒!”
衛穎聽言,默默不語,他早知道石亨和曹吉祥在軍中暗里爭權奪利,下屬軍官早有耳聞。
“只不過……”石亨顯然躊躇了一下。
衛穎疑惑,這位大將向來殺伐果斷,鮮有如此猶豫之時,他便追問道:“石帥但說無妨!”
“只不過,此次陛下不知是何心思,竟派太子隨行,”石亨撫著胡須,緩緩說道:“早就知道有些人可能會對太子出宮心生歹意,以為本帥不知?”
說到這,石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下,“你可安排親信心腹專門負責太子警衛,如有異變,立即飛馬報我,記住,此行莫要丟了團營精銳臉面!”
石亨作為政治投機分子,他處處考慮的甚多。
昨日太后遣人密報時,他表面應承會在安定門外見機行事,卻布下許多眼線,暗地里觀察著宮內的動靜。
若太后事敗,他領兵進宮第一件事便是拿了這孫太后,向景泰帝請功。
若景泰帝勢頹,他手中這支精銳便是擁立太上皇的最大籌碼。
如今景泰帝突然安排太子離京,這步險棋讓石亨敏銳地嗅到了風暴將至的氣息,恐怕不日京中會掀起一股變故。
他命衛穎負責太子警衛,一有不測,進可綁了太子向各方邀功,退可作保命符令景泰帝投鼠忌器。
石亨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笑,這場權力的博弈,他早已立于不敗之地。
衛穎哪里想得到石亨心中所想,只當是尋常護衛之責,他點點頭,“自是該如此!屬下定當護得太子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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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山北麓,暮色沉沉。
凜冽的北風卷過草浪,遠處狼嚎隱約可聞。
此地距大同邊鎮七百余里,水草豐美,地勢險要,正是瓦剌太師也先臨時駐扎的營地。
因今春蒙古北部遭了百年難遇的白災(雪災),牛羊凍斃無數,也先不得不率部南遷至此,既為避災,亦為窺探明邊虛實。
營地中央,一座巨大的金頂大帳格外醒目,帳外火把噼啪燃燒,映得守衛鐵甲泛著寒光。
幾名瓦剌軍士推搡著一個漢人男子走來——此人商賈打扮,灰頭土臉,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精悍之氣。
“太師!”為首的軍士掀帳稟報,“抓到一個混在使團里的明人,自稱有要事求見!”
帳內暖意融融,炭火盆燒得正旺。
也先盤坐虎皮褥上,面如滿月,虬髯戟張,正舉著鑲金馬奶酒豪飲。
聞聲抬眼,待看清來人面貌,突然哈哈大笑:
“我當是誰?原來是季指揮使!”
他猛地擲下酒杯,酒液濺在羊毛毯上,“快松綁!——你們這些蠢貨,連大明天子的親信都認不得?”
季鐸踉蹌兩步,苦笑著活動手腕:“太師莫要取笑……如今哪還有什么‘指揮使’?不過是個閑散廢人罷了。”
原來季鐸在昔年,曾作為孫太后(那時候還是孫太后)使臣,被臨時任錦衣衛指揮使,往返瓦刺和明朝之間,極力促成英宗南返之事,這在朝野眼中是一個功臣。
景泰帝又不能公然殺掉他,只能給了個太常寺少卿之職,晾在一邊。
誰知這貨竟能夠混在了瓦刺歲貢使團中,隨著團隊來到了瓦刺太師也先面前。
也先瞇起眼,抬手示意侍從退下。
他暗自思忖:此人乃突然冒險前來,必有蹊蹺……莫非明廷又生變故?
“季大人不在京師享福,卻扮作商賈來我這苦寒之地……”也先親自斟了碗酒推過去,“總不會是替朱祁鈺小兒做說客吧?”
季鐸接過酒碗卻不飲,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在下此番是奉太上皇密旨而來。”
帳內陡然一靜,炭火爆出“啪”的輕響。
也先皺著眉頭,心中暗道:那個被囚南宮的廢帝?不對!若他仍有實力遣人北上,說明這明朝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季鐸趁機上前半步:“京中四萬精銳已調往山東治水,如今九門空虛。太上皇愿請太師出兵相助,事成后——”
“哦?”也先突然大笑打斷,“你們漢人常說‘與虎謀皮’,就不怕我瓦剌鐵騎直搗黃龍?”
不過他心中此刻仍然不以為意:若真如這季鐸所言,倒是天賜良機,但朱祁鎮早已是階下囚,豈有籌碼與我交易?
只見季鐸從懷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圖,在案上緩緩展開:
“太上皇承諾,只要太師揮軍自宣府而入,陳兵居庸關外,即可調動京師團營駐防兵力。
事成后,可割大同以北三百里為互市之地,開放鹽鐵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