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內,朱齊那瘦小的杏黃身形在一眾紫袍大員中顯得尤為醒目。
與大碗茶居的氛圍截然不同,此處正上演著一場關乎數十萬生靈的“河工賑災治理專題會“。
顯然,正中的龍椅上高坐著景泰帝陛下,地上擺著一副大大的明代簡化版地圖。
當下他們討論的內容只有一個,商輅帶多少銀兩去賑災。
為此,內閣排名第一的陳循和內閣排名最后的商輅吵得臉紅耳赤。
“十萬兩?陳閣老莫非要讓災民嚼瓦礫度日?”
商輅袖中賬冊嘩啦作響,“單是曹州決口就需征調民夫三萬七千,牲畜八千頭!這還沒算京軍四萬人馬的嚼用!”
他手指重重戳在這份黃河決口的奏報上,那絹本已被朱砂批注染得猩紅。
陳循這老狐貍也急了,指著手中戶部黃冊,聲音也隨著高了幾分:
“商學士,你在內閣也行走多年。豈不知去歲兩稅(夏稅、秋糧)收繳之艱?”
他猛地掀開賬冊,指著其中朱批:“一千五百萬石!較之永樂盛時少了足足兩成!”
(注:1、這里陳閣老所說的一千五百萬擔,收至中央的米、豆、麥、絲絹等實物,儲存在京倉和通州倉,這部分折銀差不多在300-400萬白銀之間。
2、并不包括了鹽稅、商稅等其他臨時攤派的稅收,這部分是白銀形式繳納,需要收到國庫(也就是太倉庫),大約每年有100萬兩白銀左右。)
陳循說著朝左右暗遞眼色,戶部右侍郎蕭镃立即會意,捧著本藍皮簿子趨前兩步:“宣府、大同兩鎮欠餉已逾三月,上月薊州兵卒險些鬧出嘩變。若再抽調庫銀......”
話未說完,右侍郎張鳳已捧著另一本賬冊接腔:“九邊將士的刀劍,可都餓得發慌啊!”
看著這三人一唱一和的樣子,朱齊暗自感嘆:千百年來,這財政部門的態度怎么一直都是如此。
不過,這景泰年間正是史書上記載的“小冰河期“開端。
根據他腦中圖書館的史料記載:
1430-1450年間太陽活動進入極不活躍期,導致明代北方平均氣溫下降1.5℃,農作物生平均長期縮短20天,糧食減產超三成。
自打正統末年起,景泰元年至三年間,全國異常氣象記錄達47次。
去歲六月,嶺南竟飄起鵝毛雪;
八月,江浙一帶颶風毀田萬頃;
臘月里,江西洞庭湖凍得上面能跑馬。
更別提這黃河凌汛,往年三月才解凍,今年二月里就冰排亂撞,沿河水位陡升,生生把堤壩撕開幾道口子。
而《明英宗實錄》“景泰三年”記載,去年全國受災州縣達四十二處。
僅山東一地就免征稅糧兩百萬石,能收上來一千五百萬擔已經是他們戶部特別努力的結果了。
朱齊盯著戶部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朱批,不禁再度感嘆,在天災面前,人類是如此渺小。
這時,于謙突然清了清嗓子。
這位兵部尚書雖掌武事,卻素有“救時宰相“之稱。
他手指在地圖上虛畫了個半圓:
“商公不妨取道衛輝府,那邊常平倉應還有兩萬石存糧。雖說……”他苦笑著搖頭,
“去年查賬時發現倉底都長了蘑菇,但總比沒有強。”
商輅聞言轉向工部,尚書江淵立刻捧出個藍布包裹,展開來竟是三卷治水方略,墨跡都還沒干透。
“徐御史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江淵抹著汗道,“曹州決口仍在擴大,新現的管涌口子噴起濁浪丈余高,歸德府以北二十四村盡沒,五萬六千畝官田皆成汪洋。”
“最要命的是張秋——”他手指發抖地點著圖上朱砂標記,
“眼下洪水雖未直接沖毀張秋閘口,但水位已漲過警戒——會通河三百里漕道,如今全靠廣濟渠十二閘分洪苦撐。若陽武、曹州水勢再增,屆時……”
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漕運通道如果中斷,后果不堪設想。
朱齊就在江淵旁邊,他對這些情況并無直觀感受,便側過頭仔細端詳。
這徐有貞不愧是治河能吏,決口寬度、土方量、石料需求都計算得分毫不差,連每個決口需要多少根木樁都列得明明白白。
倒是在最后附了張單子,列著需要征調的楠木、麻石等物料。
粗粗一算就要十萬兩白銀打底。
朱齊不禁腹誹:
光這些材料就要十萬兩,那四萬軍士和數萬民夫的吃喝拉撒又該找誰要去?
不過他也清楚,這年頭官員要錢都是獅子大開口。
就像后世搞預算的部門報上去數字總要留出砍價的空間。
哪怕被砍掉三成,實際花費也絕對少不了。
想到這里,朱齊不由得對徐有貞又多了幾分佩服——這廝確實是個搞水利的料子,可惜心思沒用在正道上。
突然,他腦海中閃過幾個后世治理黃河的法子:
“要是能用炸藥炸開冰壩,至少能省下三成人工費,或者學現代人搞分段泄洪,在險工段提前開鑿分洪道,再不行就組織災民以工代賑,既解決了勞力又安置了流民。”
這么一盤算,十萬兩現銀應該勉強夠用了。
畢竟這個年代的人工便宜,一個民夫干一天活才給三分銀子,關鍵是把錢用在刀刃上。
“或者刀刃用在錢上……”朱齊瞇著眼睛想道。
殿中此時一片寂靜,那三卷治水方略已經到了景泰帝手中,大家一言不發站在那里,局面有點尷尬。
這時,商輅忽然偷偷把眼光轉向朱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高深莫測的太子可能會有辦法。
朱齊這時候也看到了商輅的眼光,他也偷偷在低下比了個“OK”的手勢,隨后反應過來,這可是古代!
他趕緊把手勢收起來,暗中向疑惑的商輅點了點頭,示意他實在不行,就按戶部說的來。
商輅瞬間會意,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向景泰陛下躬身一禮:
“稟陛下,徐御史所請二十萬兩,實乃未雨綢繆之數。”
他話鋒一轉,“然戶部既艱,臣請減為十三萬兩,另調衛輝倉糧兩萬石,當可解燃眉之急。”
“額……商輅會錯意了,他誤以為是加三萬兩。”
朱齊正在一陣無語時。
此刻的陳循聞言,與左右侍郎交換眼色。
老狐貍心中盤算:十三萬兩雖仍是一筆巨款,但較先前的二十萬兩已省去三成有余。
再爭吵下去也不是辦法,這災總是要賑的,實在不行從京官俸祿中再扣一些。
“臣附議,這十三萬兩可先從太倉銀庫支取,待秋稅……”
景泰帝愕然,他也沒想到這兩人這么快就達成一致了。
不過,他深知這已是眼下最妥當的處置,當即拍板道:
“準卿所奏。著戶部即刻撥付現銀十三萬兩,調衛輝府常平倉糧兩萬石,專款用于本次河工賑濟。”
稍作停頓,又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若后續仍有不足,屆時再議不遲。“
景泰帝記起他兩日后的京察計劃,查抄他幾個貪官污吏,不就出來了嗎?
想到這,他似乎對后續不足部分有了一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