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齊依舊神色如常,曹吉祥這才繼續(xù)念道:
“今商輅持節(jié)治水,乃老成謀國之臣,爾當隨侍左右,習其安民、理財、馭下之術。
凡河工錢糧、衛(wèi)所調度、官民奏對,皆需親觀默記,旬日一奏。
朕已命司禮監(jiān)秉筆曹吉祥協(xié)理軍務,爾須觀其如何以威攝驕兵、以恩撫疲卒,文武之道,俱在此中。”
念到這里,曹吉祥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雙手捧到太子面前:
“另,事急從權,朕已聞金牌事,特再賜密匣龍佩一枚。
若逢亂軍嘩變、奸佞欺君等十萬火急之事,可示佩決斷,事畢飛馬密奏。
然此佩非至傾覆社稷、危逼君父之時不可輕用,慎之!慎之!
欽此!”
“兒臣領旨!恭祝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齊雙手高舉過頂,恭恭敬敬地接過這道中旨。
景泰帝給商輅的圣旨內容他無從知曉,但是至少眼前這曹吉祥是派來協(xié)理軍務無疑了。
——而這道中旨看似尋常,字里行間卻暗藏玄機。
景泰帝果然是這多疑的性格。
如此安排下,商輅節(jié)制三省政務卻不掌兵,曹吉祥提督衛(wèi)所兵馬卻無錢糧調配權,二者終究還是得依賴皇帝等中央機構居中裁決!
而太子又手持龍佩,在奸佞欺君時可以臨時決斷,矛頭顯然是對準了商輅、曹吉祥,滿滿的不信任之意!
一個疑惑浮上朱齊的心頭:既是如此機要之事,為何不直接用密旨傳達?
反而要讓曹吉祥這個當事人親耳聽聞圣旨內容?這不是明擺著要讓這老狐貍心生戒備嗎?
捧著中旨的朱齊不由得頭疼:父皇怎么會如此……
突然,太子緩緩望向曹吉祥手中錦盒,一個念頭如靈光乍現(xiàn)!
他竟看到了這道圣旨背后更深層的用意:這分明是陽謀。
——既要借曹吉祥制衡商輅,又要借這道明發(fā)中旨震懾曹吉祥。
讓這位權閹清清楚楚地知道:你雖得朕信任,但太子手中握著尚方寶劍,若行事若敢逾矩,便是自尋死路!
可這道陽謀的致命漏洞在于——景泰帝是不是忘了太子如今不過九歲稚齡……
若曹吉祥當真狗急跳墻,憑他一個孩童,如何制得住這個在軍中經(jīng)營多年的老狐貍?
“殿下暫且寬心……老奴行事向來循規(guī)蹈矩,定然不令陛下?lián)模 ?
似乎看穿了太子的疑慮,曹吉祥突然輕聲出言道。
朱齊暗自腹誹,若是曹吉祥這等人物也算安分守己,那這世上怕是沒有奸佞之徒了。
當年奪門之變時,此人翻云覆雨的手段,他可是在史書上看得真真切切。
“孤對曹公公素來仰慕,”
朱齊展顏一笑,稚嫩的臉龐上滿是誠摯,
“您乃內廷棟梁之才,當年馳騁沙場的赫赫戰(zhàn)功,如今更是父皇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孤怎會對您存有半分猜疑?”
他說得情真意切,連自己都差點信了。
只見曹吉祥聞言,只覺得面皮一緊,他連忙拱手道:
“老奴此行身負皇命,還需即刻前往商輅大人處傳旨。不過……”
他忽然轉身,目光如電掃過四周。
河堤上忙碌的民夫、值守的兵丁,在他銳利的視線下都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老奴去去便回。”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
“斷不會讓殿下獨自置身險地。
這黃河兩岸的驕兵悍將,老奴自會替殿下好生管教。若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對殿下不敬……”
他顯然是要將提督太監(jiān)行轅設在張秋。
按照明代規(guī)制,督軍太監(jiān)與欽差大臣本就可以分駐兩地辦公。
——商輅主要調度錢糧調配、民夫征發(fā)、工程規(guī)劃等要務,曹吉祥負責衛(wèi)所調度、彈壓民變、監(jiān)工紀律。
地理分隔而職能咬合,恰似黃河與運河的閘口,看似相沖,實則共維漕運命脈。
但朱齊總覺得曹吉祥的安排另有深意。
莫非……這閹豎想要效法漢末故事,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個念頭剛起,朱齊就在心中暗自搖頭:景泰帝尚在龍椅之上,朝中于謙、王文等重臣坐鎮(zhèn),曹吉祥若想憑他一個九歲太子就翻云覆雨,未免太過異想天開。
他顯然不知道于謙已于昨日離京之事。
見曹吉祥翻身上馬,朱齊又突然想起一事,趕緊出言:
“曹公公且慢!”
曹吉祥翻了一半的身子,又下來了,他眼中閃爍著疑慮,拱手道:
“不知殿下還有何吩咐?”
朱齊深吸一口氣,稚嫩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方才父皇圣旨中既命公公提督三省衛(wèi)所軍務,又特許孤'事急從權'之權。”
他轉身指向身后暗流涌動的黃河,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
“商大人今日午后急報,上游已現(xiàn)洪峰!”
曹吉祥聞言臉色驟變,不自覺地也跟著望向河面。
朱齊語速加快,繼續(xù)說道:
“此段大堤水位雖暫降,但恐難抵擋洪峰沖擊,孤已命民夫開挖分洪渠道,奈何……”
他指了指遠處螢火般的火光,
“……單憑人力,怕是難以及時完工。”
說到這里,朱齊突然鄭重其事地拱手:
“所以……還想請公公持督軍關防,速調周邊衛(wèi)所火藥匠人,并硫磺、硝石等物前來支援。若能用火藥炸開分洪口,或可挽救這千里堤防!”
曹吉祥聽到“火藥匠”幾個字時,眉頭不自覺地跳了一下。
硫磺、硝石這些軍需物資,更是讓他心頭一緊。
他不太明白這個年代火藥能否應用在河工之中,但單單讓太子獨自經(jīng)手這等危險之物,就讓他冷汗陡生,這要是出了差池……
他謹慎地躬身道:
“回殿下,曹州距此不過二百里。
待老奴明日返回時,可緊急調派曹州衛(wèi)三百火藥匠前來……”
話音未落,朱齊已經(jīng)連連搖頭:
“等不得!據(jù)河道工匠推算,洪峰明日未時初便會抵達此處,若不能及時泄洪,大堤就怕是會全面崩潰!”
見太子如此神色,曹吉祥面色變了又變。
他久經(jīng)軍務,自然明白水火無情的道理。
終于,他長嘆一聲:
“老奴出發(fā)時,五軍都督府的軍令已經(jīng)下發(fā)……”
曹吉祥暗自掐指算了算時辰,
“雖然文書未必送達各衛(wèi),但似乎也不算違制!”
說到這,他突然躬身問道:
“老奴可否借殿下紙筆一用……”
朱齊一看似乎有戲,心中暗贊這老狐貍果然機變百出,比起一板一眼的商輅,曹吉祥這份隨機應變的本事似乎又強了幾分。
他連忙指向草棚內的書案:
“公公請便!筆墨紙硯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