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齊神情專注地凝視著眼前這件實驗品,目光中閃爍著專業審視的光芒。
這件器物所展現的技術水準,即將對傳統工藝構成代際優勢。
突然,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手指指向一處細節:
“等等,整體工藝都可圈可點,但為何這位置會出現一個多余的斷面?”
董平聞言立即湊近觀察,白皙的面龐上泛起一抹窘。
他略顯局促地解釋道:
“回殿下的話,小的原想著……為它設計一個提耳結構,就像茶壺那樣的把手,便于操作時抓握……”
說著,他無奈地攤開雙手,
“泥胎塑形時,倒也無礙。誰曾想一經窯火,這處竟生生斷了……”
朱齊若有所思地輕撫下頜,眼中閃過一絲既無奈又好笑的神情。
若是在后世的實驗室中,他早開罵了——這么淺顯的問題還會犯錯。
但,在這一切都要從頭起步的1453年,他實在不愿打擊這兩位技術小白的創新火花。
于是朱齊斟酌著措辭道:
“你們有心改良,孤甚是欣慰。這等創新思路以后繼續發揚!不過……”
他頓了頓,指著地上特制的耐高溫夾具,
“此物件將來的工作溫度高達1500℃以上——額,便是那'爐火純青'的地步,莫說人手,便是鐵器挨著也要軟三分。
非得用鐵鉗夾持不可……”
董平這些日子已經逐步習慣主子偶爾冒出來的新奇詞句,他羞愧地指著那個泛著金屬光澤的石墨坩堝道:
“殿下明鑒,當工匠把它放入熔爐的那一刻,奴才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他的語氣中既有對失誤的坦誠,也透露著從實踐中獲得認知的喜悅。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滾雷般自大堤遠處傳來,震碎了夜的寧靜。
只見當先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如閃電般劃破夜幕,馬背上端坐著一位身著大紅蟒袍的宦官,腰間玉帶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輝。
他身后插著的三面紅色令旗在疾風中獵獵作響,旗面上金線繡著的“欽命提督”四個大字在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輝。
“圣旨到——!欽差商輅接旨——!”
這嘶啞卻中氣十足的喊聲尚在百步之外便已傳來。
這封加急圣旨自內閣發出后,他便即刻動身。
從紫禁城到張秋,八百里加急,晝夜不息。
饒是他當年征戰四方的騎術,經過這般連續奔馳也感到疲憊不堪。
可當他趕到張秋漕運公館時,這座本該駐守著欽差儀仗的行轅竟空無一人,唯有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門吏顫聲告知——
“這方圓十里但凡能動的,不論人畜、牛馬,皆已被太子征調上了大堤。若非腿腳不便,老朽都要上堤挑土。”
聞言,這名傳旨宦官不敢耽擱,只得調轉馬頭,帶著隨從來到這燈火通明的大堤。
朱齊聞訊慌忙帶著董平迎出。
董平定睛一看來人裝束面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口中喃喃說道:
“竟是曹吉祥曹公公親至……”
這聲低語雖輕,卻在太子心中激起千層浪。
朱齊雖未見過曹吉祥,但對這位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權閹再熟悉不過——正是此人在“奪門之變”中扮演了關鍵角色。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位身著大紅蟒袍的宦官,雖滿面風塵卻氣度不凡,朱齊心中警惕之意陡然升起。
“老奴參見太子殿下!”
曹吉祥利落地翻身下馬,竟不顧身上沾染的塵土和腳下泥濘,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曹公公快快請起!”
朱齊上前作勢虛扶。
曹吉祥迅速起身,環顧四周,他眉頭微蹙:
“商輅大人何在?為何不見接旨?”
這位素來以潔癖著稱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此刻卻對滿身污穢毫不在意。
司禮監的職位讓他在起草過程中,便已知曉圣旨內容——景泰帝命他暫督河南、山東、南直隸三省衛所兵馬,協助商輅治理黃河。
曹吉祥心知,他早年曾在邊軍衛所任職,統兵四處征戰,或許是皇帝選中他的緣由。
且此番提督三省衛所,麾下兵馬之眾,確實遠勝在京時的團營之職。
慶幸的是,他曹某仍屬于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一。
但不幸的是,這終究是遠離了中樞。
以石亨、劉永誠的性子,待到他治水完成回去,只怕團營中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恐怕被這二人清理得一干二凈。
每當想離京前那兩日,石亨經常進出西暖閣面圣,曹吉祥心中便是懊惱不已。
“商大人已輕車簡從南下治水,此刻怕是已在曹州決口處督工!”
朱齊聲音打斷了這名太監的沉思,只見太子抬手指向黃河上游方向,聲音雖稚嫩卻透著沉穩。
“簡直荒唐!”
曹吉祥聞言勃然變色,劍眉倒豎,他強壓著怒意低聲道:
“商輅身為朝中重臣,豈能如此不識大體!竟敢擅自離崗,將您獨自留在這險地!
若您有個閃失,他商家九族的腦袋都不夠砍的!”
朱齊見狀,挺直了小小的身軀,正色道:
“曹公公有所不知,此乃孤親自下的令!張秋段關系漕運命脈,一旦決堤,后果不堪設想!”
曹吉祥見太子如此堅持,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想起此行要務,神色一肅:
“既然商大人不在,老奴還有道陛下中旨要親自傳達給殿下……”
話音未落,朱齊已利落地整理衣冠,在草棚門前恭敬跪下:
“兒臣恭聆圣諭!”
他小小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莊重,周圍隨從見狀也紛紛跪倒一片。
曹吉祥見狀,從懷中取出黃絹圣旨,清了清嗓子:
“閑雜人等暫且退下!”
朱齊忍不住偷偷抬頭,正對上老太監意味深長的目光,曹吉祥板著臉解釋道:
“此乃中旨所言……”
他刻意拖長了聲調,
“爾等先行退下!”
周圍董平等隨從趕忙起身,趕忙退到十丈之外。
朱齊跪在原地,心中疑竇頓生,不知道父皇這道旨意,又要來什么幺蛾子。
待確認沒有閑雜人等后,曹吉祥才重新展開圣旨,繼續往下念道:
“胡鬧!
朕聞爾以儲君之尊,竟效匹夫之勇,輕車簡從晝夜奔馳張秋,此誠荒唐不已!
爾身系國本,當居九重以習圣學,豈可效游俠草莽之行?若再擅自專斷,朕必以祖宗家法治爾僭越!”
讀到此處,曹吉祥故意停頓了一下,不禁偷眼觀察太子的反應。